却说贾南风这天去造纸坊庄子里,远远的看着闹腾腾的,白露就让侍卫去问,一会进来回道:“是附近的村民来卖麻。”
雨水笑着道:“这奴婢也知道,奴婢哥哥哥说,咱们府里又不压价钱,还直接给现成的粮食。这附近几十里地的百姓,都争着给咱们供麻哩。”
贾南风也觉得有趣,就让人把车子停在旁边,看着那些人卖麻的人,虽则吵吵嚷嚷,却也不敢随意插队,轮到他们称麻,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陪笑着对着、称重、记录、发粮食的人点头哈腰,等拿了粮食出来,欢喜的眉开眼笑。不过他们远远见到贾南风的华车来了,或者是知道她是此间主人,一个伶俐的跪了下来,其他陆陆续续也俯身叩首。贾南风一摆手,他们也不敢起来。
这时庄子的副管事刚好出了门来,就小跑着到车前,行了礼,低下头回道:“不晓得小娘子驾临,万死万死。”
“你怎地亲自到这里来。”要知道这买麻到底是没技术含量的事,怎么着也轮不着他一个副管事亲自盯着。
副管事看着地道:“回小娘子话,院里造纸、打包都是张大娘管的,老奴就管收麻、沤麻、劈麻。老奴刚才巡完了沤麻,这就要出来看着这里。头一样,我来了,这些小子们就不敢压称、少给粮食,省的污了主子的名声,也让那些吃苦人吃亏;二来,咱们劈麻的屋子在外面,那都是些妇道人家,我怕又不长眼的小子冲撞了,这才时时来转。”
“那些劈麻的妇人在哪里,我去看看。”
副管事王五道:“那屋子污浊的很,没得腌臜了小娘子。”
白露明白自己小娘子再不肯听人劝得,就连忙喊家丁拿了布障去挡着,地上铺了麻垫,这才扶了贾南风下来。其实真走过去,那屋子原来只有四块柱子,墙壁都是薄树枝、草甸子。里面五六间屋子里,坐着三四十个妇人,穿着都有些薄。她们低着头,双手冻得红彤彤的,一个个头也不抬的只管拿了竹片子劈麻。贾南风看了就十分叹息,道:“这么冷的天,屋子也该盖严实些。这漏出来的风,冻病了可怎么着。”
王五连忙隔着布障道:“小娘子,周围男人们都是砍麻、种麻的活,这劈麻活轻省些,钱少,都是找了妇人们来干。然而这些都是年轻妇人家,怕在这里做活,别人说闲话污了名节,她们没得活路,咱们也没办法雇人了。我们这屋子天暖喝点就要把垫子拿开的,让人四处可见,避嫌的。就是冬天把这垫子盖着,也要想法子避嫌。只能这般,砌实心土墙实在不合算,不但费钱,还耽误时间。”
贾南风还是不忍心道:“既然这样,咱们家多的是麻布,给他们一人添两套厚厚的麻布衣服,冻病了反而耽误工期。”
王五还是要为庄子里的财政负责的,他应了是,就又请示道:“那是常来在这里做工的给,还是只要来的都给呢?有些人一个月才来几天,给了亏得很。”
贾南风想想也是,不同入职时间的员工和临时工的确不能同等看待。就算是现代,平日里发衣服、日用品水果之类,一般企业都公司员工每一个都有都发,但是轮到发电脑、手机、家电之类的大件,大部分公司会选择给会工作很多年的或者签了几年合同的员工发,外包人员和偶尔来打零工的就不会给了。很明显,这几件麻布衣服,贾府略微有点地位或者好缺的奴才都看不上,然而在这些做工的妇人看来,确实十分有吸引力的,自然不能一概而论,于是她问王五:“这些妇人谁来做工多久,都是有账的吧?你拿过来,每做够二十五天,而且工作量基本正常的,就发一套衣服,超过五个月的,统一发五套衣服。”
有个伶俐的妇人赶紧起来跪倒:“小娘子,咱们不冷,只是冬天拿这些泡过水的麻,手就看起来通红些。实际上府上慈悲,咱们这些女人家也好过了许多,像咱们原来就一层麻布,里面塞稻草。现在您看看我们这些人,最少的都有两层厚麻布衣服呢,像奴婢穿三件是平常,多的能穿四件呢。咱们在这里坐着,算暖和了。娘子好意赏衣服,只是我们再这屋子里穿得厚了,走时脱了衣服回去,路上风冷,更加受罪。”
白露知道这妇人是怕这衣服只许在这里穿,不给带回去穿,就忍不住气笑了:“小娘子赏你的衣服,自然许你穿回去的,怕什么。”
贾南风听了也笑了,点头道:“可以穿回去。每人发五套衣服,只一样,这衣服你做够了半年,就赏了你们,没做够,每少一个月,走时就要赔一套回来。第二样,都是给你们穿的,所有这五套衣服每天来工作必须一路穿来,一路穿回去,不许放在家里。谁穿的薄了,不许来我这里做工。”
那妇人笑的见口不见牙,连忙回道:“不敢!不敢!有五套衣服穿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再不敢违拗命令,小妇人现在都做了四个多月啦,就为了这衣服,咱们肯定天天来,别说半年,半辈子一辈子都求之不得。咱们穿小娘子赏的衣服,自己的衣服就可以省下来给家里小子穿,也是一样的。”她又用土话和其他妇人道:“小娘子赏我们每人五套衣服,咱们快来给小娘子磕头。”那群妇人果然就轮番磕头。
贾南风看到这些劈麻的妇人,为了区区几件麻布衣服就如此感恩戴德,实在心里很不是滋味,猛然她变了脸色,指向一个矮个瘦削的妇人:“你,把你劈的麻一起抱出来。”
那妇人吓了一跳,也不敢不听从,就胆战心惊的抱了麻出来。跪在贾南风前,双手捧起一大捆麻,不敢说话。贾南风看着那捆麻上带着点点鲜血的麻,就指向那个伶俐的妇人:“你把这拿出去给王五看。”
黄寡妇也以为是贾南风嫌弃麻脏了,怕贾南风不许他做活,就带着眼泪道:“小娘子容禀,小妇人每次都是把自己的麻洗干净了才上称的,并不敢弄污了麻。”
王五隔着布障看了,低声回道:“小娘子,这麻劈的很好,血洗一洗就掉了。那个矮个妇人是黄寡妇,他有三个小孩要养,做事干净利落,是一屋子干活最多的。”
贾南风喉头哽住了,指了那黄寡妇的手,又指指白雪。
白雪立刻会意,就道:“哪个说是麻的事情,黄寡妇你出去,把你手给王五看。”
王五看到黄寡妇手指上满是伤痕,两手的指甲都没了,几乎能看到骨头,就知道小娘子怜惜这女子了。但是他也没克扣黄寡妇呀,他就道:“小娘子恕罪。小人为了多劈麻,没有按天给钱,这些劈麻的妇人都是劈几斤麻,给多少的粮食。这黄寡妇她小孩多,没得男子汉依靠,只要有活,我就许她在这里做,她又拼命,所以才把指甲弄没了,手弄流血了。”
黄寡妇听到贾南风有怪罪王五的意思就更急了,连忙用土话说了一堆。白雪让他说雅言,她才急急道:“小娘子,你是好人,王五爷爷也是好人。小妇人在这里做活,一家人都吃的饱饱的,几个孩子今年都没生病。连最小那个,旁人都说怕养不活了,现在也是好好地。都是小娘子给钱给的足足的,救了我一家的性命。劈麻多是小妇人贪心,想攒些钱修着房子,求小娘子莫要怪罪王五爷爷,也不要赶小妇人走。小妇人娘家回不去,婆家也没有能力顾着,不在这里做工,怕是最小的娃要养不活哩。”
开始那个伶俐的妇人也听明白了,也道:“小娘子,咱们劈麻,都是竹片夹着把麻衣从麻杆子上劈下来。把手弄出茧子,挂出伤口是常事。小妇人是个懒的,手上都有血口子,这黄嫂子是用力太过,才磨坏了手,与王五爷爷不相干。娘子心疼他,不许他做那么多就是了,不在这里劈麻,他也没活路。她做事很勤快的。”
贾南风用手抓住黄寡妇那黝黑、瘦削、满是伤口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就掉了下来。她前世的外婆就是在饭馆里洗碗,手上就是这般满是伤痕,虽然是伤没有这么重,每年冬天也是痛痒难耐。却不知外婆在原来世界怎么样了?
黄寡妇感觉自己粗大冰凉的的手,被小娘子香喷喷、雪白白、暖暖的手握着,大大的不得劲,想抽出手来,既不敢抽,也舍不得抽,就结结巴巴道:“小娘子,小妇人手脏,又粗糙,仔细伤了您。”
白雪立刻就蒙了,也连忙上来要拉走贾南风的手:“小娘子,这不得体。过分纡尊降贵,有损威仪和名声。”说着她看向其他做活的妇人,“你们什么都没看到,懂吗?我只要听到有人在外面说小娘子握了黄寡妇的手,只和你们算账,管好你们的嘴巴,才有长久的活干。小娘子虽然慈悲,敢影响我们小娘子名声,我们贾府自然有人与你们算账。”
如今贵族视百姓如草芥,连敢挡着路百姓都可能被打死,他们这些妇人哪里敢编堂堂国公,当朝执政的女儿,更何况这贾府的工作实在是一等一的好缺,要不是他们距离工坊近,家族里又给贾府砍麻,哪里轮到他们?刚得了做梦都想不到的新衣服赏赐,他们更加连连口头道:“断断不敢,敢说一句,姐姐只管找人割了小妇人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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