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晴朗的天,我和妈妈素衣出门,高铁很快,不足一个小时就到了无锡站。小叔并没有如期来接,出租车送到老宅门口,一位上了点年纪的伯伯开的门,由他领着,我们转过影壁墙,进了垂花门,走过庭院,来到了正厅。

    可依旧没见到小叔。

    最先看到的是奶奶,七岁的记忆已经很遥远,只有一个模糊的容貌,现在看上去她老了很多,灰白的头发并没有像邻居长辈那样染成黑色,脸上的皱纹深深浅浅,但笑起来还是有些熟悉,她依然是那个搂着我说“你和我家缘分浅”的慈祥女人。

    奶奶拉着妈妈的手问了很多,还把我仔仔细细看来看去,时而又去擦擦眼,我们就这样说说话,有时又静默不语。

    “心丛,就是应该这样,要经常过来,等一会儿再让方躇带你四处走走······”一个老者的声音由远及近,说话间进了屋。

    我一愣,那是爷爷,他旁边竟是小叔,而小叔身旁跟着一个女人,一个很优雅的女人。

    “你们回来了,枳月和塘塘已经到了。”奶奶站起身,“心丛,走累了么,过来喝杯水。”

    那女人朝小叔一笑,然后走了过来。

    妈妈已经也站起来,“爸。”说完,她侧头对我说,“塘塘,叫爷爷。”

    “爷爷。”我低声唤了句。

    他侧头瞧了眼,“回来了,坐吧。”然后以一派长者之姿坐上主位,奶奶在他一旁,小叔和那女人一侧,我和妈妈对面而坐。

    小叔自进门就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一看到妈妈,先是一怔,似乎想说句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讲,随后便意味深长地瞅瞅我,随即沉下脸,默不作声。

    “好了,现在我们一家人终于聚齐了,心丛,这是你大嫂,还有你大哥的女儿方塘。”主位上的爷爷声音很厚重,说的像是家常话,可就是让人觉得有种不可置疑的威严。

    谈心丛立刻起身,“大嫂,您好!早就听方躇说起过您,很高兴能见到。”然后眼神转到我这边,“塘塘是么,你小叔一直夸你,果然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

    先不管她是谁,既然是笑脸,我和妈妈自然要礼貌回应。

    “枳月,这是谈心丛,她爸爸和我是老朋友,本来你们能早点见的,心丛一直在国外,这两年才回来。大家不是外人,都坐下吧。”爷爷似乎想表露出和善的样子,他喝了口茶,微微笑了笑,“这宅子很久没有这么多人了,你们今天都能来,我很欣慰。前阵子梦到了方朴,他和我说现在挺好的,还问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看。哎,我这个儿子,性子太敦厚,哪有让父亲早点走的,人到七十古来稀,也许是想告诉我什么吧。”

    “伯父,您多虑了,上次我爸和您见面,回家就一直说,您是精神奕奕,不减当年风采。”谈心丛和声细语地说。

    “是呀,他就是太想你大哥。”奶奶也附和着。

    妈妈垂着眼,没作声,但她的脸色已经有些泛白,再看小叔,他更是,黄漆漆的面庞,眉头蹙得简直要拧在一起。我不知道这位居在上位的爷爷葫芦里到底想卖什么药,但突然有种感觉,这一定不是小叔最开始和我们承诺的,这很可能也不是他和小叔承诺的。

    “二十年,谁知道时间这么不经过。咱们家的风风雨雨,也该有个晴天的时候,以后见到方朴,我也好有个交待。”说话间他起了身,“咱们先去祠堂吧。”

    -

    我不想去,我已经动了一走了之的念头。预感敲打着自己,将要迎接的也许就是个刀山火海,一定不能让妈妈面对。

    可是妈妈已经跟在后面,她紧抓着我,小声说:“去祠堂看看爸爸。”

    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此行最大的动力,她坚定地迈出步子,似乎纵使有个什么火海刀山,她也不怕,只要我能进祠堂,能祭拜爸爸。

    前面那四个人走得不疾不徐,谈心丛侧头和小叔热络地说着什么,小叔淡淡地,但也是有问必答。

    妈妈目光就落在他们身上,她的眸光涌动,而覆在我手上的掌心,冰凉凉的。她此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呢?身边的女儿她要管,而前面那个男人······

    我亦步亦趋跟着她,心犹如翻江倒海,那个人还是小叔么?前几天他来一鉴斋还信誓旦旦,如今怎么换了个人似的?

    那个爷爷说“一家人’,什么样的人才能是一家人,所以谈心丛和小叔到底是什么关系?我们已经来了这么久,他不如约来接也就罢了,可为什么到现在竟连一句解释也不给?

    我想跑前几步拉过小叔,问一问他,只要有个合理的解释,我和妈妈自然会站在他一边,有什么事大家一起担着,大不了一起走。可我刚走前一些,便被妈妈拽住,她看了出来,微微摇摇头,又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难道她是知道些什么?可若是知道,为什么触动还这么大?我愈发不解,但又拗不过她,只好悄声走在后面。

    -

    祠堂白墙灰瓦,左右石狮子肃穆威武,抬头便能看到门堂上悬挂着“方氏宗祠”的匾额。步入大门,一个头发花白的护祠老伯迎上前,恭敬地对爷爷唤了声“宗长”,便引着我们走过正厅、穿堂,来到了寝堂。

    他点燃三只香,双手呈给爷爷,随后我们依次给祖先牌位上香,又跪拜磕头。

    谈心丛是和小叔一起上的香,看出来,小叔有些不愿意,但似乎碍于什么,也没有真的去阻止。

    谈心丛一副理所应当的神色,陪在小叔身边,从上香,一直到跪拜,磕头。

    我知道妈妈一定在忍着,她甚至都不愿把目光投过去,可我却有些忍不了,这算什么?那个女人怎么能和小叔在一起做这样的事!而小叔呢,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难道他没有看到妈妈的样子吗?

    可不待我冲上去问个究竟,护祠老伯已经高声诵念,“方塘,上香。”

    这是我第一次进方氏宗祠,第一次以方家人的身份祭拜祖先,所以即便有再多的不解和疑问,当下也需等一等,我这样告诫自己。

    爷爷,奶奶,小叔,妈妈等众人都站在一旁,我稳住心绪,走上前。上首一众牌位,都是方家世代先贤,三支香举过头顶,郑重礼拜。跪下后,望着祖祖辈辈的牌位,我的心突生出一股悲凉。

    我是方家的子孙么?如果是,那么世世代代的祖辈们,你们能护佑我么,能赋予我保护亲人的力量么?所以,若是我做出什么,你们也会体谅吧。

    如果不是呢?可为什么不是呢,就是因为曾经有人说过,不认这个孙女么?所以,我无所从来,只能靠自己。

    不管是与非,望着一个个庄严肃穆的灵牌,我暗想,这次一定要把话说清楚。

    -

    上完香,老伯带我们经过穿堂,到了东边一间厢房。走进去,居中靠墙有一龛柜,中间放着一个牌位,上写“故儿方朴之牌位”。

    我的心猛地跳起来,这就是爸爸的,他原来在这里。

    妈妈的眼睛立时就红了,她强忍住。老伯又燃起了香,众人上香鞠躬。

    而我则跪下,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却不觉得疼,只是心尖尖彷佛被什么一下下敲打,又闷又难受。多少年了,我嘴上说到哪里祭拜爸爸,只要心里有他,就都一样。可直到了此时,此地,才真正明白,原来他的根在这里,在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所以才能更真切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不仅仅是相册中照片的模样,是他的气息,他的魂。

    那么,他一定看到我来祭拜他了。妈妈说过,假若爸爸可以见到我,一定会喜欢这个女儿,会疼爱这个女儿。

    我又重重磕下一个头,心里头念叨:“爸爸,那就细细看一看您的女儿,不知道下一次来这看你,会是什么时候。”

    扬起头,我忍着泪水,默默地说:“如果女儿做出什么不敬的事,您就多担待些,因为若是真的什么也不做,我怕妈妈会难挨。”

    -

    该来的终于还是会来。

    祭拜完,爷爷不走,他背着手,板着脸环顾众人,肃声说:“今天我把你们召到这来,就是想把话讲清楚,想把这个家维持下去。”

    说着侧头瞧向妈妈,“枳月,这些年你带着方塘在外,一定也受了不少苦,当着方朴的面,我向你们母女道个歉,不管怎么样,你是方朴的媳妇,他临走时让多担待你,我们担待的不够呀。”

    那“不够”二字吐得不温不火,可爷爷瞥过来的眼神却是尖锐的很。

    妈妈平视着他,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静静地听。

    片刻,爷爷接着说:“毕竟过去这么多年,那过去,就都过去吧。你可以带着方塘再回来,还和以前一样,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不过,你永远得是方朴的妻子。”最后那五个字,他讲得掷地有声,丝毫不容一丝质疑。

    妈妈愣住了,她没想到爷爷会如此讲,我更是发怔,想过这人会为难我们,没料到竟是这样一个□□裸的目的,且还以上位者的姿态,施舍般说出来。

    所以那个女人······

    “心丛,我得谢谢你,家里情况你能理解,这么久还不离不弃,你这个儿媳妇我是认定了,我和你爸已经商量好,今年就把婚事办了,我还想早点抱上孙子,方家也算后继有人。”

    果然,他就是预谋好的,什么认祖归宗,把我和妈妈引来,不过是为了宣誓立场,促成小叔和谈心丛。

    我狠狠盯着他,看他到底还能扯出什么话。

    而他确实还有更厉害的话。

    只见他转过头,以长者之姿凝视住小叔,“方躇,我想问问你,你大哥就在面前,旁边站着的是你大嫂,你觉得想要的那些对得起你大哥么,对得起你刚才拜的列祖列宗嘛?”

    他声音愈发高昂,“你和心丛认识那么久,她的心意你不是不知道,这也是一份真情。人不光是为自己活着,还有亲人,还有脸面,还得想想过不过去心里德行的坎。方躇,四十不惑,你究竟还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自爷爷发表言论起,小叔的眉头便紧紧锁上,他的脸色随着听到的话越来越沉,越来越难看,当听到这般质问,他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爸,这个问题我们谈过很多次,我已经说得非常明确,您不要再讲了,我们先回去吧。”

    这样的回答自然入不了某人的耳,他显然很不高兴:“方躇,你是不敢在你大哥面前说清楚吗?你以为那两封信就成了随心所欲的理由?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大哥会写那样的信,难道他不希望你大嫂始终是他的妻子?”

    他冷声哼了下,“你有没有读过‘白帝城托孤’,你们从一开始就在骗自己,还要自欺到什么时候?今天既然把话说开,就要有个说法。”

    随后环视众人,一字一句说:“你和心丛今年把婚礼办了,你大嫂和方塘就可以回来,咱们照旧是一家人。否则,你就要把这个家搞得支离破碎!你擦亮眼睛看看你大哥的牌位,再看看你身边这几个人,你到底想对得起谁?”

    小叔一眼便望向妈妈,妈妈也盯着他,两个人默默无言,但胶着的眸光却骗不了人。

    我心稍许稳了些,不论遇到什么情况,只要小叔和我们站在一块,任其他人兴风作浪,也不怕。

    可等了会儿,小叔却依旧不作声,我渐渐有些不安,他从一开始便与平日不同,难道会有变数?但怎么可能呢?

    我疑惑地望向小叔,之前他不论表现出什么样子,相信一定有理由,事后解释开就好了,可当下,这个节骨眼上,一定得言之凿凿地表明态度,就如同他一次次把亲手雕刻好的檀木属相送给我时表达的一般,要和妈妈在一起,我们三个才是一家人。

    时间滴滴答答过去,等来等去,却始终没有等到小叔肯定,坚决地回答。起初,他望着妈妈,而后慢慢地,缓缓地,竟然闭上眼,然后低下了头,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只有拳头紧紧攥着。

    谈心丛扶着奶奶,面色平和,她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切,也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爷爷看了看小叔,语气缓和下来:“好了,就这样定了,我们走吧。”

    这一切就这么定下了?

    小叔在干什么,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就是一种默许,他难道真的要舍弃妈妈?可曾经那些信誓旦旦的承诺,海誓山盟般的许诺,就如此一句话,轻描淡写般,全都没了?

    这怎么可能是我的小叔呢,怎么能是深爱着妈妈的小叔呢?

    我睁开妈妈的手,踏前几步,毅然决然地说:

    “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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