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许栀还是站在路口,距离她准备去的理发店只隔一条马路。
她浑身湿透,热汗混杂着冷汗。
她死死抓着包的边缘,隔着布料捏住里面小兔子的脚,熟悉的轮廓带给她一丝安全感。她深呼吸,一鼓作气过马路。
盛夏傍晚,是街上人最多的时候。人群熙攘,她低着头,眼前只能看到形色各异的鞋,步履匆匆擦过她离去。
直到脚踩上红砖色的人行道,她才直起肩膀。
理发店就在前面。
白色的牌子上写着‘动感都市发型设计’的大字,占地两层楼,装修高档,台阶上铺着红色地毯,门口站着两个年轻男孩,一个黄色头发,一个红色头发,穿着印着店名的黑色工装。
她目不斜视,装作路人经过。
但却压不下心里的挫败感。
救命!又不是亚洲小姐面试,也不是站在联合国会议中心演讲,更不是接受百家媒体采访,只是剪头发而已!
和去超市买东西没有区别!你能不能出息一点!
她深呼吸,勇气加满,咬着唇肉,坚定地转身。
为了让自己更自然,她还在心里设计一出戏。
「投行工作的许小姐是个雷厉风行的工作狂,她面容姣好身材魔鬼,对人不苟言笑,很是冰冷,去理发店这种小事也压根不会放在心上,只是顺路下车剪一下而已。」
她目不斜视,大步走上台阶。
门口的红发男孩看到她,马上热情迎接。
“你好美女,是染烫吗?”
许栀哽了一下,勇气忽地散了大半,“呃…就剪…剪头发。”
“好嘞,小心台阶里面请。”红发男孩年龄不大,瘦瘦的,脸上长了几颗青春痘,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
许栀喜欢这种有亲和力的长相,心情比刚才放松了很多。
进去也是由他带领,她拘谨地抓着袋子一角,刚走进转门就感觉不妙。
人也太多了!
一楼很宽敞,两排高档椅子差不多十个,而且每个椅子上都坐着顾客,有刚抹上发膏的,有扣着平底方帽的,还有缠上锡纸的。
理发师都统一着装,黑色短t配牛仔裤,熟络地和座位上的客人聊天。
耳边嘈杂,每个人都游刃有余。
许栀心生退意,小声问:“是不是还要等啊?”
红发男孩垫脚眺望,语气安抚,“不会等太久的,您去休息区坐一会儿就好,也就十分八分的。”
“呃,我很急。”她往后退了一步。
“不会等很久的。”红发男孩笑着指着第三个椅子,那站着个瘦高理发师正给胳膊上纹着条彩色大龙的中年男人吹头发。
“那个大哥马上剪完了,下一个就是你。”
他说话声音有些大,刚说完,满屋的店员和顾客都齐刷刷地盯向门口。
轰!
许栀觉得被万道激光射穿,语言系统瞬间崩盘。
“呃,好……”
她机械地被红发男孩带去休息区,休息区在最右侧,单独的半敞开式房间,墙上挂着液晶电视,正播着新上映的偶像剧,对面是一条可容纳十人左右的黑皮沙发。
男孩侧身,指着沙发一角说:“美女,坐那等一小会儿,马上就给你洗头。”
许栀浑浑噩噩地点头,脚尖离地。
但!又僵住了。
沙发上坐满了人,而且是男人。
如果是中年男人她还可以忍,可这些明显是放暑假的大学生,身材高挑腿细长,而且有六个那么多,就算都在埋头打游戏也让她好在意。
“呃……人好多,我时间好像来不及。”她收回脚,去意已决。
红发男孩安抚地看她,“马上就到你了,你要是急我现在就给你洗。”说完扬手打了个响指,尖着嗓子喊:“皮特儿~洗头。”
他这一喊不要紧,沙发上聚集在王者峡谷的男孩们也抬起头,最边上黑发男孩笑着看这边,哼声哼气地说:“小洋你不对劲啊,这是给美女加塞呢?”
他嗓门大,旁边的男孩都哦吼吼起哄,休息区瞬间被噪声挤满。
许栀快哭了。
她又往后退了一步,却遇阻,身后的男人挡住她的路。扎着黑色围裙的男人见她吓了一跳,马上笑说:“你好美女,我带你去洗头。”
沙发上的男孩瞬间炸了窝。
“皮特儿~我们也等很久了唉。”
“就是啊,小洋你怎么这样对我们啊!”
“好不公平的呢。”
红发男孩切了一声,“反正你们也是玩游戏啊,这美女着急呢。”
“我们也急啊!”黑发男孩跳起来,夸张地做悲戚状,“我晚上见女网友呢,约的八点,你看现在几点了?”
许栀紧张到腋下湿透,她最害怕这种氛围。
“我我我…赶不及了,不好意思啊!”她原地鞠了一躬,逃命般地往门口跑。
休息区瞬间安静。
红发男孩自知追不上奔逃的女孩,索性一脸冷漠,皮特也抱着肩膀凝视沙发。
黑发男孩讪笑着坐回原位,干巴巴地辩解,“我这不是活跃气氛嘛,谁知道给她吓跑了。”
逃出生天的许栀靠在路牌下大喘气。
她都不敢回忆刚才的细节,一想到心脏就要跳出来,腿也软成烂泥。
救命啊!
难道这城市里就没有女人开的理发店吗?
技术不好也可以,开在居民楼里也可以,贵点儿也可以,只要屋里别有那么多人。
她眼眶酸涩,慢悠悠地顺着路往前磨蹭,越想越委屈,更多的是怪自己。
怎么就那么怂,到底有什么可怕的,真是没出息到家了。
越想越难过,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等她反应过来,已经走了三条街。
这里是陌生的街区,靠近商圈边缘,她很少出门,距离上次来这里已经五年,早就时过境迁,变成她陌生的样子。
她抹了把眼泪,准备往回走。
今天的勇气已经用光了。
现在只能回家,平躺,然后忍受许妈的嗤笑。
她浑身无力,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更多的是觉得难。为什么别人能毫无压力地做这件事,甚至一个月能去三次。
到她这三年去一次都像剥了层皮那么难受。
真是没出息。
许栀无声流泪,此时夜幕降临,街边的店铺都依次亮起灯。而街面只有理发店的灯最亮最讽刺,门口的滚灯转啊转,扭着身子嘲笑她。
短短一条街,她路过四个理发店。
每个店里都排队,等位区的沙发上坐满男男女女,这让她拼死想要再试一次的心瞬间湮灭。
她不想再遇见,在下一个路口转进小巷里。
相比主街的明亮,小巷要昏暗很多,连路灯都是年久失修的土黄色。
许栀却觉得莫名心安,抱着布包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却觉得眼前越来越陌生,她脚步踌躇,掏出手机翻地图。
然而地图显示,她走反了……
扎进小巷时没找方向,只顾往前,现在距离家已经是六条街的距离了,要想回去只能打车
……
许栀从没这么讨厌过自己。
什么都做不好,从小就内向,没什么自信,大学毕业了也找不到好工作,被hr讽几句就受不了,回家蹲也越蹲越差劲,现在连路都能走反。
不如就此返祖算了,回到大山里当猴也比现在强。
她被自己蠢哭,索性破罐子破摔,赌气往前走。不管前面是哪,也不管走到哪,对自己的恨意已然达到顶峰,不如累死算了。
时间越来越晚,许栀感觉腿像灌了铅,走一步都刺痛。
而且她貌似跨了区,这边明显比刚才要空旷荒芜,路上几乎没人,路灯也寥寥,路的尽头隐在混沌的黑暗里。
她这才慌了神,掏出手机看地图。
越看越心凉,路牌都没在地图上显示,灰白的屏幕上只有简单的几笔轮廓,再放大就是空白,旁边用细小的字标注:莫东村。
村?
许栀攥着手机,看着街边鳞次栉比的高楼,这是个村?
巨大的荒谬感压过自厌情绪,街边只站着她和一排路灯,末日来临的恐怖感几乎把她压垮。
她收回刚才对自己的惩罚,站在路边拦车,祈祷有出租车经过。
然而……并没有。
她站了二十分钟,只经过两个油罐车和一个大挂车,而且这条路貌似不限速,连给她摆手的机会没有。
没有办法,她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边点开手机地图,上面显示,穿过右侧的路口就是居民区。她确定方位,顺着地图给出的路径穿过两座施工中的大楼。
又咬牙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巷,眼前才豁然开朗。
她好像从蛮荒时代重归文明,心脏终于稳稳地落了地。
正如地图显示,这是个居民区。
和她认知不同的是,小区最前方是两栋写字楼,门口的玻璃牌子详细介绍了各个楼层的名称。
许栀顿住,目光定在其中一格。
八楼三室—大红发艺。
这……这是理发店吧。
开在居民楼里的,因为付不起门面租金的单身母亲,靠老客勉强维持生计,只为攒钱供孩子上学买学房的,名字叫大红的苦命女人。
她仰头朝上看,八楼小窗果然亮着灯。
是命运,是她的幸运,也是楼上那位的幸运。兜兜转转,虽然路程坎坷,但还是把许栀送到这里来。
是上苍怜悯她们这两个可怜的女人,都在各自的生活里撞了南墙挣扎,又在这个普通又炎热的夜晚,颇费了一番力气让她们相遇。
实在是……两全其美。
许栀按下电梯,心里已经默默决定,不管什么价位,她都要剪最高档的。
叮~
电梯门开,走廊一阵凉风吹拂,许栀把装着小兔玩偶的包抱在怀里,向最里面的803室走去。
然后平静地敲门。
两声过后,一阵杂乱的脚步越来越近,许栀往后退了一点,刚站稳,门就开了窄窄一条缝。
什么都看不到,却闻到一股异香,有些陌生,许栀自动归类为染发膏的味道。
“你好,有什么事?”稚嫩的男声从门里传出。
许栀看不到他的脸,只当他是小孩,所以没有顾忌,坦然回复:“剪头发。”
没有回应,甚至门还关上了。
几秒钟的安静后,许栀心里也画魂,难道是敲错门了?楼下是写的八楼三室,她确定。
被拒之门外的结果不在她的设想中,她忽然迷茫,怀疑地打量旁边的两个门,寻找关于大红发艺的蛛丝马迹。
当然没有。
门上都干干净净,连个福字都没贴。她正心里发毛时,门忽然开了。
穿着白色短袖的男孩探出头,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他自来熟道:“不好意思,刚才我没穿衣服。”
许栀:“……”
这句话要怎么接?
男孩没在意她的反应,直接把门打开,许栀透过帽檐往里看,屋里有些窄,门口被巨大的箱子堆满。
男孩示意她进来,许栀犹豫了几秒,想到帽子里已经不成型的头发,定了心神,跟在他身后进去。
门口狭窄,好在她和男孩都身形纤瘦,走过箱子,才见靠窗位置边是一把椅子,对面是带灯的镜子连着梳妆台,台面上摆着理发工具。
许栀稀奇地盯着那片杂乱,这小店手艺一定不错,连吹风机都是戴森的。
果然找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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