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来保护我的吗?
——我是来杀你的。
阿窈在车中,他骑马在窗外。
阿窈撩开车帘,就能看到他的身影。
西厂的人已经退散干净。
从此处到千里之外的京城,都只有他和他的副将在身边。
——你为什么杀我?
——万贵妃的命令。
——我就算进了宫,也不一定能见到万岁爷,万贵妃和我能有什么仇怨?
——万岁爷对你家有愧。再加上汪直从中作梗,必定会将你留在他身边。
——那你怎么还不动手?
郑煜默了一瞬。
天色已晚,他招呼副将找地方住宿,没有回答阿窈的问题。
是夜,已经阿窈不敢安心睡,她撑在桌子上,守着烛火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哈欠。
门忽地被踹开了。
“怎么还没睡?”是郑煜的声音。
阿窈一个激灵,连忙站起来,动作太大磕到了桌角,她低呼一声。
郑煜皱眉。
只见他眼神往身后一瞥,伸手将个妇人拽了进来。
“给她看看,”他凉声说。
屋中两个女子都愣住了。
“听不懂话?”他手上稍一用力,腰间长刀出鞘了几分。两个人都一个哆嗦,那被带来的妇人手忙脚乱地将背着的药箱拿起来搁在桌上,伸手就向阿舒去。
郑煜立时转身,出了门,用脚踢上了门。
“……头儿,”副将迎上来。
郑煜:“嗯。”
副将:“头儿你大半夜的出去抓那医女,就是为了给李姑娘治伤啊?”
郑煜:“嗯。”
副将:“都已经快死的人了,头儿你还管这个做什么呢?”
郑煜回头看了副将一眼,后者立时闭嘴。
郑煜:“你在门口看着点,那医女治完了就赶紧让她走。”
副将连忙点头。
郑煜没再说什么,顾自离开。
副将留在原地,看了看上面的门,又看了看形单影只的头儿。自家这位上官从来都是杀伐果断的主,怎么偏偏这回起了恻隐之心了呢?
……
郑煜到一楼台前,要了一壶温酒。
往常在任务途中他从来不喝酒,可是此时,他却觉得没有些能够派遣郁闷的东西,日子就会没有办法过下去。
怎么样?
那人说。
是不是特别好看?
——什么好不好看的?
——我妹妹啊,你就说是不是美极?
“哪有大哥领外人来偷窥自己妹妹的?”郑煜的眼光不敢落在院中的那个女孩子身上,只想要赶紧离开。
“什么叫偷窥?”他狠狠拍了郑煜肩膀一下,“子熙,你千万别学你兄长,他天天到处嚷嚷要一心治学,而立之前绝不娶妻——这样不行的,是要耽误事的。”
“你看我妹妹,我家可就这么一个妹妹,我和二弟都宝贝得跟心肝一样!这要是往外送,嫁到谁家我能放心啊?”
“但若是子熙你就不一样了!我和你哥是同门的师兄弟,你是我看着长大的——”
“谁是你看着长——”
“怎么不是?”他说,“你识字的帖子还是你哥拿的我的呢!”
“待明年你束发之后,就来学堂和你兄长一起。也用不上太努力——谁叫你哥哥的文采简直太好,今年科考他必榜上有名,你等着受他提携便可,”他说,“先生就请在我家中,到时候我也好给你和我妹妹牵线啊……”
——你为什么做锦衣卫。
路上,阿舒撩起车帘问郑煜。
“你为什么答应那些太监进宫?”
郑煜看过去。
阿窈愣了一下,“我有的选吗?”
郑煜偏头,想来也是。
“不过也无所谓——我要杀了汪直,让爹娘过好日子,还要叫次兄从边境回来,”她说。
郑煜微微皱眉,她想要的这些,每一件都不好办。要是被指婚个有些位份的皇亲贵胄还能想想,可若留在宫中,跟万贵妃争——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办呢?
她想要的,他给不了。
“可是现在想这些也没有用了,”她忽然对他笑笑,“郑大人不是来杀我的吗?”
郑煜脑海中的思绪戛然而止。
两人对视良久,直到郑煜夸下骏马长嘶一声。
“我要做锦衣卫堂上官,穿飞鱼服。”
他说。
阿窈:“什么?”
郑煜:“你不是问我为什么当锦衣卫?”
郑煜:“我要上正三品,穿飞鱼服,配绣春刀,带胄背麒麟甲……光宗耀祖。”
阿窈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
“你……志向宏大,蛮不错的。”
“不是我的志向,”他道,“是我爹的。”
阿窈被噎了一下,“那你爹……志向宏大。”
郑煜:“他病亡之前已经做了正四品镇抚使,离穿飞鱼服就差一步。”
阿窈:“……子承父业,蛮好。”
“嗯,”郑煜应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既然他还有夙愿未成,正好传给我。”
阿窈心道原来志向这事情还能当传家宝……
但是转眼一看郑煜的脸色,实在没敢继续跟他开玩笑。
两个人胡乱攀扯一通,好像都忘了一个是杀手,另一个即将被杀这件事。
……
一路上并不太平。
西厂的人来了几波,有正面要人的,也有趁着黑灯瞎火来劫人的。
副将日日抱怨为啥主子还不把这烫手的大山芋给宰了,他兄弟二人好进京立功。
郑煜只是专心地拉着窈娘逃命,他说天气热了,尸体在路上容易坏,还是到京城再宰比较……干净。
好吧。
阿窈和副将都没话说。
那天几个人简直太狼狈,被迫进了山,三个人窝在一个小山洞里面过夜。
副将累得脱力,早就昏睡过去,鼾声震天响。
夜里并不算冷,郑煜索性熄了篝火,免得将人招惹过来。
正打算靠在山石上小憩一会儿,却就看到黑暗中亮晶晶一个眼睛看过来。
“……什么毛病,”郑煜说着从怀中掏出火折子递过去。
阿窈小心翼翼地吹着了火折,点亮了他一同递过来的一小截蜡烛。
“……有点害怕,”阿窈小声嘀咕。
郑煜一笑,“有我在这,有什么好怕的?”
一句话毕了,两人都以愣。
一男一女,一盏烛。
眼神交错。
呼吸相依。
郑煜不自在地咳了一声,阿舒也向后仰了几分。
“要是……”他靠在山石上,闭目养神。
他说:“要是我没能杀死你,你想干什么?还是之前那些吗?”
“您……”阿窈浅浅回忆了一下这些天来看郑煜对付那些西厂的爪牙,这厮杀人简直比她打蚊子还要利落,“大人想杀我,肯定比杀小鸡仔容易多了——怎么可能?”
郑煜“嗯”了一声,“所以是‘万一’,你就当做个梦,给爷说说你怎么想的。”
阿窈被他语气逗得笑了一声。
“那就……还那么几件嘛,杀汪直,再想办法把兄长调回来。”
郑煜:“能干这事的人不多。”
阿窈:“……事在人为嘛。”
郑煜:“京城有这本事的王爷都年岁不小了,你要是嫁过去不值当。”
阿窈:“……”
郑煜:“万岁爷一个皇子都没有,你若有本事给他生一个,别说想让汪直死了,就是想让万贵妃死,都没准能成。”
阿窈无语地扶住额头。
这人说的都是些什么啊,莫不是这几天当真累得狠了?头脑都不清醒了?
“但是你想跟万贵妃抢万岁爷,”他紧接着又道,“那死的肯定比我杀你难受多了。”
阿窈:“……”
“诶,”郑煜忽然对他扬了扬下巴,“你叫什么名儿?”
阿窈:“啊?”
郑煜:“你爹娘管你叫‘阿窈’?你有名儿吗?”
女子出阁之前多是不起名的。
想不通他要名字做什么。
“选秀的卷宗上要写,我杀了你之后得给你的名儿抹掉,”他说。
“……舒窈,”阿窈道。
“啧,”郑煜道,“还挺有文化。”
“……长兄给我起的,”阿窈道。
“我知道,”郑煜说了一声。
阿窈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什么。
“月出皎兮,舒窈纠兮,”他说,“诗经嘛。”
阿窈惊了一下,“你们做锦衣卫,还要背诗的啊?”
“嗯哼?”郑煜翻了一下眼皮,“我不读书的。跟我兄长念两句。”
“原来你也有兄长,”阿窈说,“你兄长也是锦衣卫吗?”
“他不是,”郑煜摆手,“他专门读书的。”
阿窈:“一文一武,你家出人才哦。”
“嗯,”郑煜道,“他就是书读得太好了,科考的文章被人说辱没圣人,暗讽万岁,当庭拉出去杖毙了。”
阿窈:“。”
郑煜:“我爹就是负责拉他出去杖毙的锦衣卫。”
郑煜:“还好没牵连亲族。”
郑煜:“皇帝陛下。英明,万岁。”
郑煜:“我兄长死了之后,爹娘相继去了。不然我爹仕途正盛,怎么着也该熬到穿飞鱼服了。”
他语气很平静,阿窈甚至感觉不到他在说自己的事。
可是这一字一句,哪一个不是鲜血淋漓的故事。要是没有这一颗早被千刀万剐的心,好好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这样冷漠地面对一个个鲜活生命的陨落。
她自以为人生已经晦暗到了极点。
可是就连来杀她的锦衣卫,都和她艰难得不相上下。
……
静了一会儿,郑煜忽然道:“其实你说的这些事这些事,还有一个人能办。”
阿窈:“谁?”
他忽地睁开眼睛:“我啊。”
阿窈被他眸光惊了一下。
他旋即便笑了。
“你不信?”
“汪直家中豢养几十死士,日夜守卫汪直的安全,”他道,“个个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满镇抚司,能和其抗衡的不出十人——我郑煜算一个。”
“……大人好本事,”阿窈干涩道,“就是不知道,想雇佣堂堂锦衣卫镇抚司试百户郑大人做这些事,须得付出些什么。”
“好说,”他眸子又阖上,“你在宫里安安稳稳地活着,和万贵妃处好关系,等时机到了,提拔我做堂上官,穿飞鱼服、配绣春刀,届时你想做的这些事,都不成问题。”
阿窈愣住,好像还真在考虑他说话的可行性。
郑煜将眼睛眯起个缝儿,看到她若有所思的表情。
和十年前他和她长兄在房檐上看到的,那对着浆洗盆里一大团衣服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晾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他忽地笑了,“逗你的,明天到了京畿,就把你杀了。”
阿窈从算计中脱身,被他话吓得身上一个寒颤。
“睡吧,”他说,“明天别走得太难看。”
阿窈嗯了一声,蜷缩成一团,继续对着护烛火发呆。
“要是害怕就离我近一点,”他说,“今天不杀你。”
她说好。
她往郑煜处挪了一点点。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臆想,好像还真的暖和了一点,害怕也消退了一些。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阿窈已经睡了几个细碎的觉。
“我要是没能杀死你,”他忽然说,“有个条件。”
阿舒朦胧中问话:“……什么?”
郑煜:“你,得好好活着。”
……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
他们一行三人带着满身朦胧的雾气,起早到了京城右安门外。
郑煜遥遥指着城楼对阿窈说,看到了吗,这就是到京城了。
她说知道,我就是在这长大的,现在也算回家。
他说那我可动手了。
她说你动手吧,没事我不怪你,这账我算到汪直头上,等我到下面见了兄长,我俩一起化作厉鬼去找汪直索命。
郑煜说好。
他抚上阿窈的脖颈。
手上一方帕子捂住了阿窈的口鼻。
他胸膛向前,抵住了阿窈的后背。
失去意识之前,阿窈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个人……身上是挺暖和的。
看来昨夜自己总是想离他近一点,也不是没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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