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三年。
西安府知府李大人家中愁云惨淡。
可是周遭气氛,却因为站了满屋子的人而别有一般荒诞的热烈。
案首的大太监拿着一盅酒,品得津津有味。
“早在京城时就听说过,西安的酒、美,不想到了李大人这……”他说着眼神瞥向旁边李知府的独生女儿,“才发现,人、比酒,可美得多啊!”
一桌子的人干干巴巴地笑了几声。
不笑不行。
这一屋子全都是西厂的人。
个个面上和颜悦色,背地里手黑心狠。
“能得公公青眼……”李知府颤颤巍巍地说了一声,“是……小女的福气。”
李舒窈一口苦酒卡在喉咙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旋即被娘亲怼了一下腰窝,堪堪没有把这一口温酒喷到对面那公公的脸上。
其实就算往前数几个月,李知府也不是这样畏手畏脚的。
当年李公在京城朝堂之上高谈阔论,是怎样一番激昂色彩。
万岁爷因为妖道李子龙欲行刺杀之事,惶惶不安,决定在厂卫之外更设西厂,行检查百官、护卫安全之责。
李公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却被万岁爷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因为他和刚刚伏诛那妖道同姓,直接被投入了昭狱候审。
李家两个儿子,长子为父亲奔走,组织朝中反对西厂设立的文官日日劝谏,触了大宦官汪直的霉头,被他的手下直接谋杀在家中。
小儿子还未科考,被父兄牵连远发边境充军。
独女阿窈,差一点就没入乐籍,送进乐府。
好在万岁爷还没有昏聩到那般地步。
冷静了几天之后,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也消失了,他顺着自己心意设立了西厂,看着手下人安心做事、井井有条,也就想起李公这些年来兢兢业业,对自己掏心掏肺的好来了。
已经死了的,和已经充军的,自然不能再多说些什么——万岁爷总不能承认自己错了,西厂现在刚刚成立,马上就说人家办事鲁莽也不太好。
于是就只能把李公一家远远地送到个偏远地,最好是几年用不着进京拜见的。外放嘛,李公年纪也不小,给他官升一级,再赏赐些金银盘缠——还有家中独女,说是要送走,不是到底还没动手吗?以后想着找一户好人家嫁了也就罢了。
万岁爷用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把自己疏通清楚。简单交代了几句,他转眼就忘了这一茬事。
可是西厂汪直忘不了。
他能爬到今天的位子,靠的就是对每件小事都精打细算。
他弄死过这一家的大儿子。现在天高皇帝远,就这么放任自由?万一哪天这老头子想不开,铁了心要报复呢……
“我进了宫,只要能见到汪直,我一定弄死他。”
阿窈早在西厂找上门要她充当秀女的第一天,就发了狠话。
母亲听了泣不成声,父亲却已经在绞尽脑汁寻找自己在京城还能借得上力的同僚旧友,想办法让阿窈不要进宫。
“没有用的,”阿窈叹气,“汪直这一回,想的就是各个击破……先把我控制起来,料定爹爹不敢轻举妄动。”
“我在京城,自会照顾好自己,汪直想要给咱们家斩草除根,没那么容易。”
“只是爹爹和娘……千万保重自己,想办法看顾好边地的兄长。”
这一顿就是离别饭。
马车已经在门外整装待发。
今日之后,阿窈就要踏上前往京城的路途,和全国各地遴选出的良家女子,进宫等待被皇家指定婚姻。
“公公,”阿窈忽然站起来。
给对面的大太监也看得一愣。
“阿窈敬您一杯,”她道,“这一路上,劳烦公公。”
大太监笑呵呵地站起来,正要客气两句。
说说自己只是按照上面要求办事,我家大人的大人的大人早早交代了,就是其他人都死绝了,也必须让李大人的千金平安进宫,而且凭着他多方打听,这位李姑娘铁定是会被留在宫中的,现在人家还尊称自己一句“公公”,搞不好几天之后就是自己连个面都见不上的贵人,那远远瞧见了个人影儿都得三跪九叩……
还来不及把这些念头都过一遍。
头顶传来巨响。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只见一个暗色身影直坠下来。
嘎嘣——房梁折断的声音。
紧接着那黑影下来的就是一段从中间坠落的房梁。一时间好似整个屋子都晃了两晃——李知府来得匆忙,府内还没修葺完好,只得先随便租了个离官衙近的院子暂住。此处路程是方便了,就是屋子太老,再加上今年连月下雨、潮湿不堪……
眼看着又有个什么东西,直接摔了到了大太监脸上。
与大太监滚做一团,嚎叫声音彻天动地。
眼见那房梁就要摔到李舒窈身上。
却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力,从李舒窈面前直冲过来,她向后仰倒过去,她闭紧了眼睛,已经可以料想到后脑和地面接触的剧痛。
又是几声接连的声响。
预料中的痛感却没传来。
李舒窈脑后被硌得很难受。
但是肯定比直接磕在地上好了千百倍。
她听到了骨头响。
脖子上落下一滴温热的湿冷。
李舒窈终于睁开眼睛。
他离她很近。
他的手护在她脑后。
有鲜血从他发鬓上留下来,一滴滴的,掉在李舒雅面颊上。
房梁折在身边,其上染血。
不难猜,就是他脑后的伤口。
“你……”
“你有没有事?”他眉心微蹙。
他开口时已经离开一些。
身后的伤口被牵扯,他面容有瞬间的凝滞。
“没、没……”阿窈赶忙答道。
他一颔首,紧接着抱拳。
“唐突了。”
他说。
“其、其实……”其实是你救了我的命。
他却没多做停留。
他起身,转头。
“呃、那个——”
阿舒下意识地叫住他。
等到他真转过头来的时候,她却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只看到他玄色的外袍掀起一角,露出其中紫花布裁剪、金丝纹绣的内袍——是锦衣卫。
看样子,官职还不会太低。
他被叫了一声,也有些懵。
转头看阿窈,小姑娘半天没说出话。
他微皱了下眉。
将手上的血在衣袍上抹了两抹,就朝阿窈伸出去。
阿窈:“……嗯?”
他道,“……起身。”
阿窈没反应过来。
他一步就迈上前。
阿窈还没看明白,人就已经被他托住了腰。
他的手劲儿太大。
阿窈的脚甚至还没有踏实踩在地上,就已经被他扶得正正当当。
“这一下摔得不轻,”他退后一步,轻轻放开了她,“日后寻医者瞧瞧。”
说话间,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人咚地一声跪在他面前。
“大人恕罪!”那人抱拳道。
他额头上一溜的口子还在淌血,身上衣袍被扣上了各色饭菜,全是方才桌上见过的颜色……还在冒热气。
阿窈看明白了——这便是方才那将大太监撞下桌去的“影子”。
他转过头去,看到正嘤嘤叫唤的大太监。
“公公,”他遥遥一抱拳,“失礼了。”
“你……你!”
大太监在一众“儿孙”扶持下勉强坐下,鼻子还往外汩汩流着鲜血。
“你是谁的人!谁准你打探我西厂行事!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
他只是又虚抱了个拳。
“在下郑煜,”他说,“指挥使万大人门下,奉命办事,不想惹了公公,实在不好意思。”
大探监看清了来人是锦衣卫,气焰马上收敛了几分。
“我家大人乃是锦衣卫镇抚司试百户郑公,”刚给郑煜行礼的那锦衣卫高声道,“公公,先前我家大人为公务不曾露面,如今已经站在公公眼前了,公公还能如此安坐吗?”
大太监眼睛转了一圈。
试百户……从六品,是比自己大了那么一点。
最难办的是……此人是镇抚司万大人手下的。他主子汪直,最初是凭着侍候宫中万贵妃出头的,这不就,从根上就落了下乘。
没办法,大太监只好不情不愿地要起身。
“公公还是别动了,”郑煜道,“手下唐突,伤了公公,我该给你赔不是才对。”
“哪敢哪敢哪敢……哪敢,”大太监冷汗都下来了,“郑大人大度,不和小人计较。”
郑煜看着他哼了一声,冷笑过去,两个人便将先前这些关系捋平了。
李知府才被夫人扶起来,看着两边的局势也有些发蒙,心道这是什么……
“不知郑大人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大太监缓过劲儿来,来说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他上前一步,虚弯了腰,询问道。
“干什么?”郑煜那副手冷哼一声。
“万贵妃听说汪大人有个用心护着的姑娘,想要进献给万岁爷,特意命我家大人来看着点,护卫李姑娘的安全。”
什么?
大太监冷汗都掉下来了。
这是……什么情况?
合着汪爷爷这回做的事,那那那那贵妃娘娘她不知道啊!
屋里一阵死一样的沉默。
连李知府的心都抽搐了一阵。
万贵妃……
谁人不知万贵妃最看不得万岁爷身边进新人,听说万岁爷到现在还一个儿子都没有,就是因为贵妃……
更何况是这么明目张胆地要往宫里面塞人……
护卫、李姑娘的安全。
有万贵妃在,那李姑娘,还能安全吗?
郑煜对屋中干瘪的气氛毫不在意。
他抬眼看了一眼屋外的日头,似乎是觉得时间已经到了。
他转过头,看向李舒窈,此时他眼神全然变了,和方才那舍命救人的英雄侠客判若两人。
“李姑娘,怎么样?”
他对阿窈道,“现在能够启程了吗?”
李舒窈愣住。
他扑向自己的那一瞬间,她觉得人生就此终于算是见到了光。可谁想到他历经千辛万苦、披荆斩棘而来,却是为了给她这一世阴雨再添几分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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