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宴终于结束,圣人不再拘着小辈们,将人都放出宫去,倩悦的身子还没大好,永王本打算再修整两天,倩悦却拒绝了。

    她说就算病死在路上,也再不愿意在宫中多留一刻。

    把永王吓得到处找桃木来摸,并且马上收拾东西,不到一刻就举家返回。

    工部和礼部几百官员,一整个新年都没休沐半天,终日就这样消磨在圣人随时闪现的灵感之中,如今已经精疲力尽。

    李舒也已经精疲力尽。

    她从没有这样用心地对待哪一场宴请。

    在人群中穿梭,陪着命妇们谈论首饰和丝绸,也和皇子皇孙们在一处嬉闹玩耍,甚至到贵妃处转了一圈,送上了不薄不厚,但是分量绝对可观的新春贺礼。

    饶是她使出浑身解数,仍没能在入山海般的人群中,找寻到她心心念念的面孔。

    “那日小煜来王府见殿下,你为什么没出来见一面呢?”

    回王府的马车上,两面翻腾的窗帘映出长街上绵延不绝的绚丽灯火。

    永王没能如愿同乘回家,临出宫时被太子叫走,说是赏花灯,可永王有什么花灯可赏?大约还是议事罢了。

    李舒静了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只听得身边倩悦叹了一声——她该了解李舒的。

    “你今日衣裳熏了香?”倩悦凑近了闻了闻,本就想着换个话题,正好发现个好由头。

    “许久不见你摆弄这些,怎么忽然有了兴致?”

    李舒一愣,抬起袖子放在鼻间。

    “很适合你啊,”倩悦笑道,“清新雅致,就是檀香气重了些,我记得你之前有一阵儿不是很爱折腾这些吗?我那有不少殿下原先置办的小东西,你要是喜欢我都给你送去。”

    “……”

    倩悦说着说着,却觉得气氛不大对。

    她一拍脑壳——坏了,阿舒热心制香的时候,不正是因为看上了小煜的什么香……

    “不是熏的,”李舒略笑笑道,“这衣裳压在箱子底,被里面放的香粉沾染上的。”

    倩悦点了点头。

    又看了看李舒,她终于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从来不见你热心这些香料,如今只是出门住了几天,却要将香粉随身带着……

    这东西究竟有什么不一般?

    大概是不能为外人道,却自己时时珍视的物什罢。

    李舒一手捏紧了袖子,转过头去挑帘看灯火。

    她箱子中压着的是一个经年的荷包,本来已经没什么气味了。估计是这两天来回奔波,颠簸中把袋子撕扯碎,叫内里的香粉撒了出来。

    这是……灵州的味道。

    她想着。

    看来他和倩悦的制香手艺都是来自于当年颇为狂热的永王殿下的传授……他也说檀香多了,不过没什么不好的,这样大气……

    大气你个头!

    李舒心中暗骂。

    当时想日后叫他看着改改,谁知道却再没日后。

    长街上的喧嚣,因为皇室车马静了几分。

    羽林卫在前开路,后有军马护送,人人退让在一旁低头交手行礼,暗自嘀咕这就是如今正风光的永王车马……啧啧啧,真是不一般。

    边上一个卖木桃符的小贩正专心溜号,他奋斗多年,去年年底才刚刚搬进京城,谁知道这生意在长安做得并不如家乡红火。

    长安城贵人太多,人家祈福都要焚香沐浴前往寺庙,信他这般在路边写个牌子就能护佑姻缘、仕途、身体康健的,少之又少。

    一阵小风吹来,旗幡上书“姻缘顺遂,心想事成”被风卷起来,堪堪躲过他摊位前立着的几盏灯,好险没被燎了——本来是有一对儿的,只是一个时辰之前,那写着“登科及第,金榜题名”的旗幡就这样被烧没了。

    他还叫管事的给骂了一通、罚了银子,说他不重视安全用火,差点酿成大祸。抬眼看看这孤零零的一条布,小贩更觉凄凉。

    华贵的车马缓缓而来,小贩没忍住眯缝着眼睛欣赏——真是好看啊,这漆绘的彩图,这蜀绣丝帛做的窗帘,这高头大马,这成群的宫人拥簇,这……

    “你这桃木符,当真能心想事成?”

    马车忽地在面前停驻,却有娘子声音传出。

    向来娘子家出行,有牛车已经不差,究竟是哪家的贵人,有这样大的排场?

    他心里嘀咕着,却又赶忙换了笑脸迎上去。做生意嘛,就得有个百折不挠的精神,尤其这一看就不是凡人,不是更得好好把握良机?

    “呃……是、是,”小贩道,“小人学艺终南山,练了一身开过光的好本事,若非真有几两本事,又怎么敢这样光明正大的吆喝。”

    他说罢抬头,却猛一心惊。马车帘子撩起,露出一张清秀华美的面庞,却梨花带雨,泪眼朦胧,伤心多得快要溢出来。

    “放肆!”头上被狠狠一击,有随车的军士用劲敲了他的脑袋,“天家内眷,也是你能直视的?不怕瞎了狗眼!”

    天家……内眷?

    他吓得想要自戳双目。

    “小人有罪,”他匍匐倒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贵人恕罪!”

    “不必如此,”李舒缓缓对军士道,“郎君请起身吧。既然是做正经生意,何罪之有。”

    “多,多谢贵人,”小贩哆哆嗦嗦地起身,觉得身子都凉了半截。

    “我再问你,你这桃符,当真能心想事成?”李舒又问。

    小贩的嘴哆嗦了半天。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他若当众说一句假的话,命能不能保住不说,就是保住了,以后生意也没了。

    罢了罢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是。”

    “呵,”娘子轻笑了一声。

    小贩浑身一个哆嗦。

    “我买一个吧,”李舒吩咐人拿钱。

    “……啊?”

    “我买一个,”李舒笑着将银子递出去,身后灯火照映之下,雪白的大银锭亮得要命。

    “诶、诶诶诶,”小贩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他伸手在衣襟上摸了几摸,“小的这就给贵人拿!”

    片刻后,娘子的桃符从车窗中递了出来。

    车马一刻未待,瞬时就从眼前离开。

    等到围观的人散得七七八八,小贩才终于定了定神,将牌子挂在背后的小架子上。

    “你这牌子,是挂过就灵验了?”

    背后一声唤,小贩吓得差点把架子推倒。

    “我说你这人怎么一惊一乍地开口吓人,看不到我正在忙——”小贩转过头,霎时闭了嘴。

    铁面将军着甲佩剑,年轻的面容上寒意甚重。

    “灵验吗?”郑煜一皱眉头。

    那厮的手指还攥在舒娘写的字上。

    “灵……灵验的。”

    “我买了,”郑煜说罢,便上手直接将桃符拿在手中,抛了银钱就走。

    “诶,诶这这这我不这么卖的,你写字再给我——”小贩抢了一下两手空空,“这我洗了之后还能用呢……”

    郑煜翻身上马,桃符烙得他手心发烫。

    他调转马头驰像与她相反的方向。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有离她越远越好。

    一瞥之间他早就看清了桃符上的字迹。

    恍惚间竟好像他亲手写的一半。

    “舒窈。”

    她写的。

    这就是你的……心之所向吗?

    ……

    在这忙乱的嘈杂之中,新春的热烈逐渐消散。时人还停留在昨日的印象中,并没有发现今春和从前所历的诸多个春暖花开,究竟有什么不同。

    天宝十四载就这样到来。

    这已经是圣人在位的第四十三年,就连杨贵妃得到册封,昭告天下,也已经十年了。朝中没有什么新闻,四海依旧太平。

    李侦找了开蒙的老师,永王府中最不缺文人墨客,永王对于孩子的教导之事十分上心。

    “我倒不盼着他出人头地,”对此,永王道,“就是希望他能快些识字,好来给我念文书——最好字再写得好些,如此我便动动嘴皮就成了。”

    李侦虽然嘴上对阿耶的态度不忿,学起习来倒是劲头很足,他说自己看了广平王家侄子的手书,实在太丑,他作为长安第一书法圣手的儿子,一定要比过他。

    “更何况,”李侦叉腰放出豪言壮志,“我将来要想干爹那样有学问——科考做探花!”

    他干爹是郑煜。

    虽然郑煜因为不合规矩从来没答应过。

    说起来这两个人没正经见过几面,侦儿怎么就对他那么崇拜呢?

    李舒研究了一阵儿之后,觉得应该是来自于永王的教导。毕竟永王不论是工作、品茶,乃至焚香弹琴,都总忍不住要回忆一番,“倘若子熙在,该如何如何如何……”

    因为李舒的缘故,永王府中的人本都不太敢提郑郎君。

    可惜架不住永王最忍不住回忆过去,一来二去的,也就习惯了。

    又是一年中秋,圣人难得的没有将一众儿女都圈进宫里,许是过年时闹得太狠,叫圣人又怀念起了和贵妃的二人世界。

    永王喝了点酒,在院子里对月高歌,大声感叹作诗。

    可怜几个娘子中,也就倩悦的学识能勉强和他对上两句,李舒偶尔蹦出来两句,不是太白就是王子安,翻来覆去倩悦也听明白了——大多是郑子熙喜欢的大文豪。至于小瑶……她鼓掌喝彩和偷酒喝倒是十分积极。

    终于到了倩悦也词穷的时候,永王对月涕流,大叹,何时才能再见子熙啊!

    倩悦看着李舒的脸色,一个劲儿地拉扯永王的袖子,永王却不知道想起什么,嚎啕大哭起来,转身顾自离去了。

    何时才能见到郑子熙?

    李舒也不禁自问。

    只是她实在没想到,下一次的见面,来得这样快,又是这么猝不及防。

    ……

    天宝十四载冬月初九,安禄山诈称奉密旨诛杀逆臣,于范阳起兵。十五万大军日行六十里,大唐帝都长安进发。

    快马战报,八百里加急,不过两日就抵达长安。玄宗却以为是朝臣诬陷,整整两日没有做出任何决策。

    长安城内风平浪静。无数人仍在安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他们听了风声不以为然,觉得就算安禄山当真反叛,也不过是一个作乱的胡将而已,大唐军威万千,只肖稍加威慑,便能轻易平息。

    多少年以后,长安城中仍有许多人不明白,为什么唐帝国巍巍大厦,能在顷刻间轰然崩塌。或许就在安禄山屯兵几十万,统领三道,自由任命官员、交易兵器马匹的时候;或许在平卢道周边郡县大多敞开城门迎接安军入城的时候;又或许……早在杨国忠几次劝谏玄宗削夺安禄山兵权不成,反而心生怨愤,连劝召安禄山进京逼他起兵的时候。

    但最可能的,应该是,在玄宗皇帝居然可以将范阳失陷的战报当成大臣之间的诬陷的时候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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