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喜宴办得热闹极了,虽然新妇和郎君都显然不是很开心,但是前来恭贺太子的宾客和结交安氏的政客都喜气洋洋,觉得各偿所愿、皆大欢喜。

    紧接着即将迎来的便是华清宫中的上元宴请——圣人怀念过了兄长,又想起了华清宫中温暖地气的美好,新年刚过了两天,便又举家搬回去了。

    大人们劳累不堪,小孩子却兴奋异常。

    因为永王和倩悦都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是以小侦儿很少进宫,这一次却在几个宫室中轮转了个够。

    搬到华清宫的那一日,倩悦终于挨不住折腾,又病得昏昏沉沉。

    喝完药临睡前还拉着李舒的手嘱咐她千万看好了侦儿,小瑶那个性子就是放大版本的侦儿,要是叫他俩呆在一处,自己就是睡梦中也能吓醒。

    李舒苦笑着把小瑶送去书房跟殿下习字,又皱着眉找奶娘将李侦接手。

    “姑姑!”侦儿从看到李舒进门,并且左右瞧了没见到阿娘的时候,眼睛就已经亮起来了,“今儿我阿娘是不是管不了我了?”

    李舒走上去怼了怼他的脑门,“你阿娘都是被你给累的!现在眼看她生病,你不知道照顾一二,满脑子想的都是玩儿!”

    “不,姑姑,”侦儿上前抱住李舒的大腿,“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要是没了你,骑马有什么意思,投壶又有什么意思,和小侄子聊天也没意思,话本子更没意思了!”

    李舒被他逗笑,“你啊,”她拍拍他后脑勺,“浑身最好使的就是一张嘴,明明娘娘和殿下都不是你这样儿啊?”

    “嗐,”李侦叉腰,摇头晃脑道:“夫子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个家里面就咱俩呆在一起的时间多,我像谁还用说嘛!”

    “好你个李侦!”

    李舒作势要打他,小孩子一溜烟地窜出去。

    李舒在原地叉腰站了一会。

    仔细想想,这些年自己的日子过得这么丰富多彩的,还真得谢谢这几个小孩子。

    王妃精力不济,殿下实在太忙,小瑶又自己就是半个孩子,李侦健健康康地长到现在,还拉扯上了东宫一众小伙伴称兄道弟,绝对是李舒耳濡目染的结果。

    思及此处,李舒决定带着侦儿去找广平王的沈妃。她家世子,也就是侦儿那大他两岁的“侄儿”和李侦关系顶顶好,两个人在一处,她和沈妃都能松口气、歇一会儿。

    “带你去找大侄儿吧?”李舒朝门口喊了一声。

    侦儿马上露出脑袋来。

    “他也在皇宫里?”

    “嗯,”李舒招呼小内侍来给侦儿收拾东西,“他一直在皇宫里的,你皇爷爷在哪,他们家就跟到哪儿。”

    “啧,”李侦撇个嘴,“他家可真惨。”

    李舒没憋住笑出来,心中忙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姑姑你笑什么?”侦儿眯着眼睛凑上来,“你是不是笑话我呢?”

    “怎么可能?”李舒故作正经。

    “肯定是,姑姑你撒谎了!”

    “我才没有!”

    “行吧,”李侦抱起胳膊,“你要是给我和大侄儿讲话本,那就没撒谎。”

    李舒也学李舒的样子眯起眼觑她。

    “……话本倒可以,”李舒转念道,“你是不是敲诈我呢?”

    “怎么可能?”侦儿翻了个白眼。

    “学人精!”

    “哼,姑姑才是!”

    ……

    郑煜和广平王在一处。

    时光到底骇人,再见面的时候,两人都感慨颇多。

    来往工作都有文书交接,一时见了面,却不知道该谈些什么了。

    “不怪阿舒没认出来你,就是我看到你时也愣住了,”还是广平王故作轻松地道,“你孤身在外,也该保重身体。”

    他说“阿舒”的时候,郑煜眼角微抽。

    却在一眨眼间就收敛了神色。

    ……坏了。

    跟着沈妃叫顺口了。

    “……就算不是为了自己,总还有许多人是惦记你的,”广平王找补了一句。

    郑煜抬眼看了他一眼,广平王被这目光中的寒意刺得一躲。

    “以后注意,”郑煜牵扯了下嘴角,“殿下在宫中视线愈发清明了,”他道。

    “啊……”广平王尴尬笑笑,他知道郑煜说的是李舒没认出来来他的事。

    “好事,”郑煜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好事、好事,”广平王也只好点了点头。

    郑煜唤了跟来的将士,郑煜叫人把东西送上来,“给适儿的。”

    广平王看了看放在桌上的一把良弓,一时间有些怔忡。

    不怪他反应不过来,二十年来郑煜在他眼中都是个十足的文人,忽地变了风格实在叫人……

    “函清买的,”郑煜轻咳一声,掩饰这彻头彻尾的不自在,“他……过年吃多了拉肚子。就没来。”

    “啊……哈哈。”

    广平王本想要说一句,函清选择跟着郑煜也算正道——不怪他现如今回京都不想来拜会我……如今就连我自己,都快要厌弃自己了。

    郑煜现如今还愿意来和自己喝一口茶,已经太难得。

    广平王想了想,终于还是决定换个话题。

    “要么……去看看适儿吧,你还给他带了东西……许久没见了,他有时候也念叨你。”

    郑煜的动作一顿。

    其实他很想见一见的是李侦……但是在永王府中侦儿常常与她在一出。他前往拜见时左思右想,还是没跟永王提。

    “走吧,”他站起来说。

    ……

    “姑姑,你再讲一个嘛!”

    走到厢房外,一声脆生生的叫喊叫两人都顿了脚步。

    “这是我姑姑!”又一个童声,“你不能叫姑姑!”

    屋子中的李适横眉,“怎么你叫得我叫不得?我还比你大呢?”

    “哦豁?”李侦站在床上叉腰,“我辈分比你大!我姑姑是你姑奶奶!”

    广平王的妹妹延光郡主带着孩子也在屋子里。

    她前年才下嫁给裴徽,儿子将将能开口说话。

    “我应该怎么喊呀,阿娘?”他抬头对阿娘眨眼睛,奶声奶气道。

    延光郡主顿了一下,还准备认真地捋捋,却发现永王家的这些关系怎一个乱七八糟了得——还是不要碰为好。

    “你还是喊‘娘娘’吧,”延光无奈地说。

    沈妃在一旁听得掩掩唇一笑。

    “你聪明,”她对妹妹说,“阿舒辈分大,谁都能叫一声娘娘。”

    李舒今日讲的是“山中有伥鬼”的志怪故事,和从前轻松愉快的不一样,把屋中几个小孩听得凝神屏息,直到听完了李侦才长舒一口气,道:“老虎……真吓人。”

    李适被他苍白的小脸逗笑,“你没听明白。书里面说的怎么是老虎?明明是像老虎一样吃人的大官——他们不光吃人,还要豢养无数伥鬼,和他一起吃呢!”

    一语既出,屋中正谈天说地的几个夫人却都静下来了。

    李适本来就聪明,看屋里面气氛不对,也发现出了问题,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哪。

    “便如身败名裂的李林甫之流,不对吗?”

    “没什么不对的,”还是李舒先说了话。

    她拍拍小郎君的脑袋,“这志怪故事原本讲的也不是将山中之虎,适儿说的不错。”

    “只是日后适儿有所见解,当先说给你阿耶听,”李舒又道,“他学识渊博能与你探讨,若你有错也能及时指出来——我们却就不行了。”

    李适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又像是还没懂。

    “好了,”沈妃赶紧上前去缓和气氛,“侦儿方才不是说害怕大老虎吗?那我们就换一个,别再听它了。”

    李侦接连点头,“姑姑故意吓人,明明知道我最听不得这些——姑姑怕什么?我也要找个故事来吓一吓姑姑!”

    小孩子的话说完,屋子中的氛围总算又暖了几分,侦儿托起两个肉乎乎的腮帮子看李舒,满脸上写的全都是“看我聪不聪明?快夸我!”

    李舒看在眼里,笑着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们这些“大人”……反倒没有看起来像是讲笑话的两个孩子看得明白。

    “阿舒啊……”沈妃就着李侦的话头来说,“我还真想不出她能怕什么,她连西域贡上来的烈马都能降服,还在秋猎时使得一把好弓,射了野兔子给你做围脖——”她对李侦皱眉道,“你姑姑还能怕什么呢?”

    李侦看向姑姑,本想要看到她拍拍胸脯,豪言壮语道“我李舒天不怕地不怕!”,谁知道坚强的姑姑皱起眉头,神色柔弱得像是阿娘一般。

    “我怕什么呢?怕……孤灯不明罢。”

    ……

    屋子里的人听不懂,屋子外的人却心如明镜。

    广平王看着眼前郑煜明显陷入回忆的神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阿——侧妃娘娘,还挺会教孩子的,哈?”

    郑煜瞟了他一眼,让李俶想把刚才那句话吃进去。

    恰好有内侍过来,救了广平王半条命,说裴郎君来接延光郡主回家了,此时正等在外面。

    广平王一拍脑袋,说哎呦,我给忘了,今儿我五妹妹来了,此时应该也在屋子里。

    郑煜抬眼看他,“裴郎君?”

    广平王有点心虚。

    郑煜稍稍回忆,“裴徽?”

    广平王嗯了一声。

    郑煜苦笑,当年咱们两个挑灯夜会,商量着怎么把裴徽这个罪大恶极的纨绔收拿归案、付诸于法,如今你却早把妹妹嫁出去,亲切地唤人家裴郎。

    “既然殿下有客,下官就先告辞了,”郑煜抱拳道了一声,转身时甲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广平王在原地叹了一声。

    两年前就已经这样了,如今还有什么可叹?

    他挥手叫来内侍,说快请配郎君进来吧。

    ……

    郑煜骑马在冷风里,函清跟在后面。

    自家阿郎的脸色出奇的难看,函清想来大概是广平王惹的——他在心里悄悄给了自己两巴掌,让你吱吱扭扭不跟阿郎进宫去,如今发生什么都不知道,以后看你还敢不敢!

    郑煜心中所想却和广平王没有半点关系。

    他想起李侦刚刚能开口叫人的时候,永王就总想要拉着他叫自己“叔叔”。

    永王说等李舒过了门,就让侦儿改口叫“婶婶”

    “到时候你想着给我包改口钱,”永王调侃。

    郑煜:“你怎么不叫他一开始就喊舒娘婶婶?故意框我银子?”

    永王:“那多不和规矩——就叫姑姑,你一天不给钱,我绝不叫侦儿改口!”

    北风萧瑟啊。

    真冷。

    他也有兔毛围脖——可如今李舒的兔毛围脖只能做给侦儿。

    他忽地有点想念遥远的江陵。

    那里有数不清的事情在等着他,一旦足够忙碌,就能找出无数借口来不想她,可是现在呢?郑煜问自己。

    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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