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小事,”广平王苦笑着说了一句,“眼下最愁人的,是你小婶婶上河西玩去了。现在一打仗,断了音信,人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准呢。”
“不是已经打完了吗?”李倓在路上跟广平王唠了不少,对局势也了解些了。
“邮路没那么容易恢复。”
永王叹了一口,“要么怎么都不愿意打仗呢?民生很不好恢复。”
李倓点了点头,转眼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阿兄,”他一皱眉。
广平王看过去。
“那个小娘子……”李倓道,“什么时候成小婶婶了?”
他看向郑煜,对方没忍住笑意。
“嗯,咳,”广平王清了清喉咙,“子熙……毕竟和小叔是一辈人,你唤一声‘小婶婶’也是应该的。”
李倓瞪大了眼睛,指了指他兄长,又点了点自己,“咱俩一个辈——那你呢?”他诧异道,“阿兄管那小娘子叫什么?”
广平王向后靠了一下,拿起茶盏慢悠悠地呷了一口,半晌,他才懒洋洋道,“就……叫‘李娘子’罢。”
“兄长!”李倓拍桌就冲上去,两兄弟转眼就扭打在一起。
一屋子的人都忍不住笑起来,连永王也乐得听个热热闹闹的声。
几天下来,这屋子中的气氛都沉重异常,如今来了个建宁王,总算欢快了几分。
“好了,不再与你胡扯,”广平王安抚好了弟弟,终于能说正事。
“阿不思被缉拿回京,一路上牵扯的人不少,东宫的暗探已经返回,正与我阿耶回报,”广平王道,“安思顺为圣人办事,难保会牵连上谁。”
郑煜看了他一眼,已经明白了几成。
况且因为舒娘的缘故,他和永王在太子十几年前牵涉的军权下足了功夫。
“右相如果借着这个机会咬东宫一口,你那里……可有什么对策吗?”郑煜开口。
“事涉储君,形势如何最终还要看圣人的心意,”广平王道。
永王在一旁心沉了几分。
这世上最难拿捏和掌控的,也不过就是圣人的心意了。
广平王:“阿耶的意思是……你们最好晚些开口。”
“晚些?”郑煜皱眉。
张均那里正在和一屋子的谋士策划着怎么把阿不思的事情闹得越大越好,现在想要把事情往后脱……
“要多晚?”郑煜问。
广平王:“能拖到阿不思归京受审就行。”
他语速很快,“事情如果在圣人见到阿不思本人之前发酵,可供他想象的余地就太大了。”
“确实,”永王说道,“如果圣人现在就怀疑上兄长……阿不思还在路上,可东宫近在眼前,倘若真触怒了圣人,两三天的时间已经足够心怀叵测之人群起而攻了。”
广平王重重点头,“而且我这里,也正巧有好的靶子。倘若子熙你能说服那些人……”
郑煜看了看广平王的神色,又仔细掂量了一会儿自己在右相府中说话的分量。
不是改变风向,只是拖延几天。
“我说,子熙,”李倓也在一旁说话,“你这细作当得挺有分量啊,我在老远都听说过你很得右相的赏识,要不是阿兄跟我解释了半天,我还以为你当真视咱们十几年的情谊不顾了!”
永王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别打岔。
李倓却握住的小叔的手,谄媚笑道:“我就说嘛,且不说子熙和我小叔的关系,就算是卖我李倓一个面子,咱们子熙也不能……”
忍无可忍,广平王拿起桌上的茶盏,直接塞到了他嘴边,“别打岔!”
“……你的靶子,”郑煜缓缓抬眼,看着广平王,“是什么?”
……
张均走在自家花园中的小路上,路越来越暗。
虽然都是熟悉的景致,却叫他越走越心寒。
他刚刚送走了前来商议的官吏们,正准备回去再熬它一个通宵,谁知道前脚刚刚迈过了自己家的门槛,竟然就撞上了个身着颇为不俗的披甲卫士……
要是一般人,张均最起码会前客客气气地行个礼,将人请到屋里面,再问问人家来意如何。
可那卫士二话不说,就抽出环首刀来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张均读了四十年书,哪里遇到过这种场景?
他吓得两腿一软,差点尿了裤子。
转眼就走到自己家的后花园。
张均恋恋不舍地瞧了他背后灯火通明的几间正房几眼,回过头就撞上了卫士瞪过来的眼刀。
他浑身的毛都立起来了,从此专注走路,连十字路旁的杂草都不敢多瞄一眼。
“张公。”
有人唤他。
这好像是自家亭子……
张均想着抬头,眼睛刚刚瞥到桌上的精致宫灯,“咚”地一声就跪下了。
“下、下下官,拜见太子殿下。”
张均颤抖的声音转出来七八十个弯儿。
“殿下……殿下……安康……”
哪怕是换在一个月前呢?
太子也不过是他张均的一个前任上司,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就在刚刚……
就在刚刚,他刚刚在屋子里面大说特说,怎么从阿不思牵扯到太子,这一次一定要一举成功,把勾结漠北叛乱的屎盆子牢牢地扣在他脑袋上。
李亨笑了。
眼神示意旁边的内侍把张均扶起来。
“坐吧,”他看了看对面的凳子。
张均被这眼神吓得差点没又跪下。
这就好办了,李亨暗道。
这些年张均做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
从前人在东宫的时候,李亨就很看好他——不得志的日子太久,这样的人看到哪怕一点点机会都不会放弃。眼睛里看的脏东西太多,这样的人也没有那么干净纯粹的心境……就像郑煜。
想到那个孩子,李亨面上的笑意又重了一分。
利字当头,张均早不是读书人了。这样的人,用起来最顺手。
只是想不到他竟能恰好赶上李林甫的病——一身本领没有使在东宫,倒便宜了李林甫了。
张均面如死灰,呆呆地盯着脚下。
李亨饶有兴味地敲了敲桌面。
他不喜欢拐弯抹角,尤其是和自己手里的刀,不过个物件,更没必要浪费时间。
“张公以为,右相还能活多久呢?”他幽幽开口,张均周身一震。
“……这……”张均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紧张得甚至没办法正常说话。
太子怎么会在这?
右相不是拨了府兵来保护自己吗?
妻儿还在家中可好……
方才商议的事情是不是都被听到了,太子会怎样解决困局?会不会直接杀了他。
现如今他是右相一党的主心骨,要是没有他在朝堂上振臂高呼,能为右相说话的人又有几个……
亏得子熙今日走得早,不然两人共同折戟——
“无妨,”李亨缓声道,“张公如实说便可。”
“右相……”张均扯着袖子拭了拭满额头的汗,“今日晨间,下官刚刚探望,蒙圣人关照,右相身子已经恢复良多,俱夫人说,已经能在下人搀扶下站起来了……”
“哦?”
张均还要再说下去,却被李亨轻飘飘地打断。
“是吗?”
是吗?
张均心中被重重一击。
……不是。
太子既然能够这样绕过街上的廷尉和门外的府兵,穿过小半个长安城来到他的面前。
那么若是他想要进的是右相府呢?
太子。
他已经在储君之位上稳坐十几年。
右相连年打压,东宫之位看似摇摇欲坠,可放眼朝中有那个皇子还能与这位抗衡?这一两年间,他更是暗中收揽兵权,连右相反应过来的时候,都为时已晚。
“孤看来,”李亨道,“油尽灯枯罢。”
张均从凳子上滑下来,五体投地趴在冰凉刺骨的青石板上。
“下官愿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
张均大声地嘶吼着,像是要把全坊中的人都喊起来似的。
“只盼……只盼殿下高抬贵手,放过下官妻儿!”
张均的眼泪掉在地上。
滚烫的水滴,顷刻间便冷透了。
……
“铸币,”两个字从广平王口中脱出。
屋内的人都看过去。
“朝中下放铸币权就是从朔方开始的,”广平王继续说,“从王忠嗣将军任上,阿不思就把持铸币,一直到现在,说一点问题没有事不可能的。”
郑煜皱眉,“那这样一来,不是还会联系到王忠嗣将军那里?”
广平王点点头,“可是一旦引起圣人对铸币的关注,就一定会派遣人力四处勘察,届时四方节度使忙着遮掩,事情牵扯的时间一长,就能混淆视野,也不失为拖延时间的良策。”
“口说无凭,”郑煜道。
“有朔方人证,他曾是阿不思的部将,此次安排守城,不想主将却叛逃,他跟着无辜受难,”广平王道,“他为活命才找了路子将铸币的事情漏给我阿耶。”
“人就在押解回京的队伍中,绝对没问题。”
郑煜看了看他。
“我试试吧,”半晌,他才说。
本以为此事并不好运作,以右相府中谋士的冲动劲儿来看,想要叫他们悬崖勒马绝非易事。
可是叫郑煜没想到的是,他将想法透露给张均时,张均却异常兴奋。
“好啊、好,”张均拉着郑煜的手道,“趁此良机,如果能够将铸币之权重新收回中央,也是我朝一大幸事啊!”
郑煜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样朝气蓬勃的话,他有日子没从张均的口中听到过了。
“我这就着人写奏章,先给圣人递上去,”张均道。
郑煜纳闷,“要不然我来……”
“不着急,”张均道,“你的好文笔要留到朝堂上,子熙啊,你这两日好好酝酿一番,后日阿不思回京、圣人亲临大朝会,届时你在圣人面前奏请此事。”
郑煜作揖应下。
张均:“子熙,依你看,这铸币之事,除却你联系上的那位朔方旧部,可还有什么……物证?”
物证?
郑煜抬头。
张均:“只有人证到底还是单薄了。倘若有朔方铸币在手,咱们更有底气不是?哪怕凑个三五两的呢?地方铸币的用铜和成色必有差距,只要有,咱们就不愁找不出破绽来。”
郑煜:“那人也是随阿不思被押解回来的,短时间内想要收集大量铸币也不是很容易……”
郑煜的话没能说下去。
在张均探究的目光中,他忽然想到。
朔方的铸币,是有的。
而且还……就在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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