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相住进华清宫安养的第三天,圣人下旨叫人将他抬到庭院中,自己携太子等人登上不远处的降圣阁,举起红巾招手慰问。
李林甫病重不能起身,身侧随侍的永王代为行礼谢恩。
郑煜也随着下跪叩首,山呼万岁。
起身后,他看着眼前这个涕泗横流的老翁,心中想了许多。
老翁面上挂着的、这圣人看不到的眼泪,究竟算是什么?真的是感念圣人的旧情吗?还是这样心如顽石的弄权者也免不了的、对这无情君王的彻底失望呢?
红色的手巾再好看,也只是一张毫无用处的布。
就算这个风烛残年者真能东山再起,又能威风几年呢?
圣人早已经不年轻。
李林甫看好的寿王又因为贵妃之故,这辈子再没有希望得到圣人的倚重。
年幼的皇子也不是没有——他想要当辅政大臣吗?可是前有太子,后有新秀杨国忠,还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手中残余不多的肥肉。
就算他站起来了,路又在何方呢?
“困兽之斗。”
郑煜轻声道。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太子李亨陪同圣人站在高楼之上。
他一眼就看到了即使在人群中仍风姿翩翩、气度不凡的郑煜。
李亨看着郑煜离去的脚步,无声地笑了。
……
“急报!急报!”
“朔方失守,阿不思将军带兵出城御敌,不知所踪!”
朝野震动。
前往华清宫安养的圣人不得不摆驾回宫,重新开始大朝会,不情不愿地面对积攒日久的政务。
李林甫休养在家,但是也没放弃任何能够染指朝政的机会。事关朔方军务,相关的大臣们只能在右相的府上进进出出。
刚刚冷落下来的相府转眼间又门庭若市,这让右相一党看到了希望、重燃热血。
可郑煜却总是觉得,这兵祸带来的机遇,怎么看怎么像回光返照。
圣人也忽然意识到,十九年来到底给这位十郎下放了多少权力。
可毕竟自己亲自干活还是太劳累了。圣人揉着干涩的眼睛想着,看来还要再找个人来分担才行——杨国忠怎么样?此人心性差了一点,不过做起事来倒是一等一的……
“阿不思,”张均道,“这是我们的机会。”
朗月当空,右相府上仍然灯火通明。
议事的小屋中坐满了人,张均在众人中间,俨然是众小吏的头目。
郑煜站得偏远些,在烛火后看着、听着。
“阿不思刚刚上任,就出现这样的事,很明显是能力不足,”张均道,“不然右相遥领节度使两年有余,在这其间可曾发生或这样的事情?”
两年中漠北时和岁好、并无灾荒罢了。
郑煜心道,他还在灵州时,就已经和阿不思商议秋季针对漠北的防御事宜了。
如果不是李林甫急急忙忙地把朔方中人调任回京,朔方军中将领变更巨大,政策调换,人员磨合得也不好,这一次对抗漠北,还真不一定能溃败得这么容易。
“况且阿不思为军中主帅,岂可轻易亲帅将士冲锋陷阵?如今他下落不明,朔方军马臣民又该如何是好?”有人站出来说。
“阿郎上书举荐安思顺前往朔方接任,”另一人遥遥对屋外作揖,“圣人不是马上就采纳了?足见圣人对阿郎的能力还是十分信任的。”
张均点了点头,“不如我们再联名上书奏请圣人削弱胡将势力——北面的节度使基本都是胡人,这一次用阿不思做筏子,那些人一定是要闹一闹的。”
“正是,”一人接话道,“阿郎对东平郡王有提携之恩,届时他人兵权被减,范阳处却由右相发话,力保东平郡王权势。届时河北道与东北盟约缔结,太子的人想要动咱们还真得想一想。”
又谈了一阵,策略已经定下。
明日早上,弹劾阿不思的奏章就会堆满圣人的案头。
郑煜越听越头疼,简直想要摔门而去。
记忆中和阿不思告别像是还在昨天一样……这人虽然好给他们使些绊子,但是到底是武人心性,直爽惯了,也不会叫人太为难。
更何况后来有李公的书信往来,他的日子好过许多。
但是现在看张公兴致勃勃的样子……
难说是不是在公报私仇。
郑煜看了看眼前的烛台,火焰被文人的口风吹得左右摇摆,颤颤巍巍地落下一地滚烫的泪来。
将士尚在沙场浴血奋战,戎马半生的老将生死不明。
这厢,却已经想好怎样给他罗织罪名了。
只希望阿不思将军能平安归来……
郑煜几乎绝望地想着。
这样他最起码还有自己辩驳的机会。
不然,文人这一杆笔,能写出什么来,都未可知。
后半夜,连巡街的廷尉都抽空偷懒的时间,郑煜终于回到了永王府。
他在永乐里置办的新宅已经妥当,东西也收拾利落只等搬迁,可最近却连半天的时间都空不出来。
永王派了人一直等着他,告诉他已经派了人前往河西护送李舒和李振山。
郑煜点点头作揖,谢过人之后,走到了自己书房。
点亮一盏孤灯,他坐在案前,摊开宣旨,却不知道这一纸荒唐奏章,应该从何处起笔。
这计策送到太子处,大概率也会受到支持。
毕竟东宫不满胡将多的局势很多年,没准还会趁着这一次,借右相的势力助推一把,也实现更换边将的目的。
今日这位临危受命的大将安思顺,虽然和东平郡王沾亲,但是两人没什么交情,反而相看两厌。他也曾追随王忠嗣将军,但是和哥舒翰的关系太差,王将军仍在时就早已与他疏远。
老将军今日被推上节度使的高位,其实还是地位和能力都合适……说白了和右相是否举荐干系不大。
毫无头绪。
郑煜什么样的文章都写过,可这背地里阴谋暗算,肮脏龌龊的东西,他可真不想污了他的笔。
叹了口气,他拄在桌子上头痛。
劳累太甚,即使这样,他也浅浅入梦。
梦中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沁人心脾。
“来,品鉴一下。”
郑煜抬手接过她递来的小瓷瓶,内蕴馥郁芬芳。
永王世子李侦满周岁的时候,李舒回长安住了几天。回程的路上她拖后了好多天,不必说,自是到灵州看人了。
“你做的?”郑煜挑了下眉毛。
这样精致的东西,能出自李舒之手,他还真有点不习惯。
“看不起我?”李舒佯装生气,却向上扬着嘴角。
郑煜打开瓶盖,细腻的香粉铺在其中。
他轻扇掌风嗅了嗅,果然,是他想到的。
“檀香重了一点,你还加了什么?”
他说着又凑近些,“松针?”
李舒噌地一下站起来,“你是什么鼻子?怎么这都能闻出来?”
郑煜向后靠在椅背上笑了笑。
这是从前永王调好了送给他的——提着礼物拜见李振山那一次,他熏的就是这种香。
“让我来猜一猜,”他伸出手去把李舒拽到怀里。
劳碌一天,又骑马奔驰了大半座城池去接她。李舒早说了要明日才到,可她心里着急,摸黑赶了点路,给他吓得够呛,抢了院里的马就冲出门,还好接得及时。
“这方子是不是你找娘娘抄的?”
“嘿嘿,不是,”李舒靠在他肩膀上,已经很晚了,但是她一点都不着急休息,只要看到郑煜她就精神得要命,“娘娘不知道,我直接找殿下抄的——不过材料都是娘娘提供的,也算借花献佛。”
借花献佛,郑煜会心一笑。
郑煜:“东西都不便宜,娘娘怎么这样惯着你?”
“哈,你不知道了吧,”李舒得意洋洋地讲,“我现在是娘娘的关门弟子,娘娘的一身弹琴技巧,全都在我手中。”
她说着捏起拳头在郑煜眼前晃了晃,郑煜伸手捉过来,和她十指相扣。
郑煜:“这么厉害?”
他看向周围,想着自己好像自从当时说了一句要教她弹琴之后,都没见过她抚琴的样子。
看了一圈才猛地想起来。
这里是偏远的灵州,日日忙碌,屋子里怎么能琴呢?
眼神游荡回来,只能无奈地看向李舒,“琴我还是有几把的,回去你随便挑。”
“我可不挑,”李舒咂嘴,“以后都是我的,我挑什么。”
郑煜失笑,“是,都是你的。”
连人都是你的,还有什么能剩下?
“郑公有点本事啊,”李舒点点他的下巴,“谁给你送这么厚的礼——你自己那点俸禄买得起吗?”
郑煜没好气地翻白眼,“我的琴都是殿下找大师傅斫的。”
“哦,”李舒看他好笑,“那是新琴啊,”她摇摇头,“不值钱不值钱。”
啊……可爱的要命。
郑煜满心都暖融融的。
“你要是嫌弃,我就拿走了,”李舒说着去抢他手里的瓷瓶。虽说已经锻炼了一段时间,但是拿来送人到底还是青涩了些。
郑煜眼疾手快,一手举高了瓶子,另一手把人牢牢地按在胸前。
“檀香多点挺好的,”他声音低沉,“显得大气——松针也好,不甜腻。舒娘的心意,我必得好好收下。”
李舒趴在他胸膛上,指尖触及之处就是他的心跳。
真要命……李舒的脸通红,她用力从上去,“吧唧”一口亲在郑煜的嘴角。
郑煜还懵着,小娘子早像泥鳅一样滑走了。
她拿走他面前烛台,转身跑进了黑暗中。
……
指畔的温暖消失,郑煜幽幽转醒。
一定是思念太过,才将曾经的好时光一五一十地映在梦中。
如果可以……
郑煜放空地想着,就这样沉沦在梦中,也是件好事情。
手边上有一封信,李舒到河西后想办法给他送的。
他看着封面上“李舒”两个字,伸出手指来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纸面上映出绮窗的雕花,天光已经大亮。郑煜扔了笔。
千般谩骂,不差他这一句。
他理了理衣袍,出门上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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