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李舒再想起天宝十一年时,仍觉得神奇。

    这一年很长很长,长到生命之重,也不过如此。

    这一年又很短很短。

    短到三百六十五个日月轮转,到头来,她只记得那几天。

    灵州府衙之中忙碌非常。

    主事的张公和刺史郑公都要启程返京,可本来两人任期满,该是在两月之后……

    原节度副使阿不思领圣旨任节度使。

    朔方眼看就要成了长安右相的囊中之物,可转眼之间,风向更改,两年的努力成了一场竹篮打水。

    郑煜觉得还成,虽然好处都写进了阿不思的年中评考,但是他在灵州做的事情还是不少的,不说有益家国,与强军富民总还是有点用处。

    张均就沮丧一些了。

    调任得太仓促,他原来回京升职的期待也破灭了。

    早上议事毕了,阿不思竟然留了郑煜两步。

    函清在一旁看着副将前来叫人给吓得够呛,还以为这人想要趁着他家阿郎走之前最后坑他一把。

    函清在门口等得心焦。

    谁知道阿不思只是叫人关了门,亲切地拍了拍郑煜肩膀。

    “你和李兄家的小侄女……婚期定了吧?”老将军坐在上首,斜着眼睛睨了郑煜一眼。

    “正是,”郑煜恭恭敬敬地作揖。

    接触久了才知道,原来这位阿不思将军曾效忠与哥舒翰将军麾下,两人同是王忠嗣将军的得力干将。只是时移世易,斯人已逝,从前交好的几人也天各一方。

    意外的是,洛阳李公和这几位的关系这么好,这么多年了,竟然还相互惦念。

    “冬月初九,”郑煜说道,“先前定的,本来想着是在十月才能回京……”

    如今早了,但是日子都定了,也不好随便改。

    更何况,按之前的规划,他回了长安本要和张均同去兵部的。

    可是现在……

    他想了想早上张公和他私下里说的京中局势,看来前途还未可知。

    阿不思点了点头。

    边将不能轻易回京,就是他有心惦记这个老友的独女,却也没重要到需要他请旨上一道奏章的地步。

    他招手示意下人送上一个红包,“就当是我随礼了,我这事多,也不差人跑一遭了。他日李兄致仕,我二人再饮酒就是。”

    郑煜恭恭敬敬地接过道谢。

    阿不思又嘱咐了几句,告诫他要是不好好对待舒儿,必定不会轻饶云云。

    说罢便摆手叫他快滚。

    人都走干净了,阿不思看着空荡荡的堂屋拈了拈两撇小胡子。

    这人声势浩大地来,灰头土脸地就走了。

    自己也是早上才接了圣旨,到现在还没琢磨明白味儿。

    右相想要占着朔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自己这个节度副使能挺到现在,说起来还要谢谢旁边的漠北,三天两头地来找不痛快。要是朔方太太平平了,早用不着他了。

    而今轻而易举地就撤了?

    总不能是他李林甫自己愿意的,八成……该不会……是让人给搞了吧。

    可就地提拔了个他,又没见朝廷安排新人,总不能是……圣人总算厌弃了这老奴了?

    阿不思摇摇头,理不清思绪。长安城里面没手没眼,干点什么都不安心。前些年太子还记着这些王将军的老部下,逢年过节的也来人慰问。

    现在可好,太子一心只做圣人的好儿子,哪敢跟边将攀关系。

    连老将军哥舒翰——那么大的年岁了,都直接叫撵到河西那么偏远荒凉的地方。这位还是打小跟太子一起玩的人呢,更何况他了……

    罢了罢了。想想最近漠北频频挑衅,阿不思顾不上再顾党争权争这些弯弯绕绕,拿起茶来润润嗓子,就要起身。

    “将军。”

    有人进来行礼,手上捧了一封书信。

    看了一会,阿不思一乐。

    心道这小郑公却是不巧了——李振山致仕,要到河西见老友,哥舒翰将军叫他做中转,派几个军士护送上一程。

    前后脚,阿不思心道,这不是巧了嘛。

    ……

    洛阳,李舒的脸色不太好。

    她不情不愿地收着东西,赌气一般地翻出厚衣裳扔在床榻上。

    李振山倒是满面笑容,他刚去了自己贫瘠异常的小库房,打算把这些年来攒下的最值钱、最金贵的东西全都打包带在路上,一路上全充作礼品,这样他便可以两袖清风地回清河,从此耕田读书,过陶渊明的日子。

    “子熙都已经启程回长安了,你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这个时候启程去灵州,这不是耍我呢吗?”

    看见门口阿耶一闪而过的人影,李舒愤愤地追出去喊了一嘴。

    “哦吼,这能怪我吗?”李振山停下来跟女儿拌嘴,“我过完年就把致仕的奏章递上去了,这转眼都小半年了,上面才有答复,我能怎么办?”

    “我要去河西拜见哥舒翰将军的事,不是早两年就跟你商量过了吗?当时你不是还挺开心的吗?”

    李舒翻了个白眼。

    要是你自己去,我当然开心。你叫我请戏班子八抬大轿地把你送到河西我都愿意,但是你现在非要拉上我啊!你自己的老朋友,你拉上我做什么呢?

    “别以为我看不穿你那点小心思!”李振山恶狠狠道,“你现在回了长安,郑煜那小崽子也回去了,你们两个想干什么?还没成亲呢,日日厮混在一处?”

    这话说得李舒心里一虚。

    她手里都握着他们新房的地契了……想来子熙在京中的事务处理完之后,也是要把东西从永王府搬出来的。

    但是面上可不能露出来。

    “家中宅子还空着呢,我回了长安又不是没地方住,干嘛非要找子熙……”

    李振山哼哼一声,“还说不想、你天天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玩意儿?我说了你要和那小崽子住在一起吗?你这是连住处都想好了啊。”

    李舒脸上一红,“我分明没……再说反正都要嫁人了,后面半辈子都住在一起,也不差这一天两天……”

    李振山火气上来了,“这是一天两天、或者三天四天的事吗?李舒!你个未嫁的新妇,就不知道自珍自重吗?礼义廉耻,都被你学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前任礼部尚书的女公子,还没成亲呢就跟人同居,这要是传出去了,他的面子往哪搁?届时人家该真会想,李振山在礼部尚书这位子上退了,究竟是因为年纪真到了,还是品行不佳,根本不堪重用了?

    “我……你……”

    李舒支吾了半天没说出话。

    这事情本来就是她理亏,这架吵得忒没底气。

    “那、那你以后回了清河,有的是功夫出门探望老友吗?怎么就非得现在……”

    李振山看了她两眼。

    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当你阿耶是什么身子骨啊?去一趟河西的路程好走啊?”

    “且不说我这些老朋友个顶个的年纪大,保不齐哪天就站不起来了——人家都是驻守边疆、日日刀尖上舔血、要跟人家拼命的,你去探望,不抓点紧能行吗?你是闲了,人家漠北、回纥、吐蕃,就专门等着你闲暇的时候来侵犯咱们国土吗?”

    李舒被他吼得没法说话。

    只好揣起手来低头称是。

    现在她也学乖了,与其日日和阿耶不对付,搞得宅院中鸡犬不宁,还不如放低点姿态听着他说,反正李振山此人,你只要顺着他的心思来,不一会就消停了。

    “再说了,咱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孩子,那些人离得又远,往京里送东西总是不方便的,”李振山看她不吵了,也放缓了语气,“要是不趁着你还没嫁人走动一圈,以后我管谁收彩礼去……”

    李舒:“?”

    清河田舍翁?大唐陶渊明?

    她抬起头想要瞪自家老翁的时候,发现他早脚底抹油跑得没影了。

    算了算了。

    李舒对着苍天长叹一口。

    反正要不是子熙提前回京了,他们两个不到十月份,也是见不着面的。

    ……

    “这一回的事是让杨国忠给抢了先机了。”

    广平王看着手中书信,对面是愁容满面的小叔、永王李璘。

    圣人的旨意来得猝不及防,一时之间,非但李林甫还没来得及完全收服的朔方道,就是他早握在手心里的河北都在一夜之间易了主。

    起因说起来离谱,右相突发疾患,在大朝会上晕倒了,手中大权无人接管,竟然被圣人大手一挥,指了杨国忠来顶上。

    “看来右相这次的病,也和那杨国忠脱不了干系!”李俶怒道。

    永王看不清他摔了什么东西,只知道碎片迸到了自己靴子上,给吓了一跳。

    “呃、小叔,”广平王赶紧站起来给他道歉,“俶儿……失礼了。”

    永王被他前后的差异逗笑。

    摆了摆手道没事。

    “右相的身子,这两年也有迹象,”永王缓缓道,“杨国忠再有本事,想要把手伸到右相府中,还是不容易。”

    想起年初老师来看望自己的时候,往来上车竟然要两三人搀扶——还是倩悦告诉他的,当时他就觉得,老师再强势,终究还是见了老态了。

    比起朝中忽然得势的杨国忠,他现在更担心的是还在回京路上的郑煜。

    右相一病,手中权利眼见着的日日缩水。

    原本他被安排在勉强保持中立状况的兵部,可是眼下,右相安排的文书已经发下去,他和上司张均都被塞到了实打实的“右相党”刑部。

    他看了看一旁还在喋喋不休的广平王,又想了想此时正在宫中给圣人请安的太子。

    烽烟已经燃起来了。

    只是不知道子熙这个小小卒子,是想要被他们用来传递消息、暗度陈仓呢,还是绑上火油冲进地方的堡垒,和人同归于尽呢?

    李璘长叹了一声。

    怎么就、偏偏是现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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