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郎君即将束发取字的时候,永王已经在宫外开府。圣人给他定下了宇文家的女公子为王妃,不日就要进门。

    “有什么想法,说说?”李璘对郑煜说,想要探探他自己的心意。

    郑煜看着永王的神态笑了笑,“我没什么想法,但容瑾肯定有了。”

    容瑾这两个字也不是李璘自己定的。

    当年他和郑煜翻了好几天的书,上天入地的想找个好名字,太子却把他叫过去,跟他说璘儿我赐你个表字,就叫“容瑾”吧。

    李璘觉得还成,听起来就觉得这人能荣华一世,还不失君子品格。

    “我就不费心了,”郑煜摆摆手,“让殿下过把瘾。”

    那时候的郑子熙要活泼欢畅得多。

    他变得沉稳端庄、严肃沉默,已经是李林甫使手段让他进了国子监之后的事情了。

    不过他判断得一点没错,李璘早就想好了。

    “就、子熙……罢,”他说着,提笔写了个“熙”字。

    郑煜抬眼看了看他,“於缉熙,单厥心,肆其靖之。”

    “殿下是在激励我啊。”

    李璘笑笑。

    缉熙,光也。

    他就是他的光。

    郑煜刚刚被带到永王李璘身边的时候,太子还不是太子,那时候的他叫做李浚,不过是小小忠王,和李璘四岁时被封的爵位平级,在朝中很不起眼。

    太瘦了,这是永王对自己这个小伴读的第一印象。

    连带着他进门来请安的内监的人影儿都比他厚实一圈。

    这么瘦弱的孩子是怎么被选上的?

    李璘一直很纳闷。

    虽然自己形体上有缺,但是这些年来阿耶和兄长,都是变着法地给自己赏东西,从来没见亏待过自己啊?

    李璘有点不高兴,但是他也没说什么,毕竟这个小伴读看起来实在太可怜,自己身份尊贵。一句话,没准就是一条人命,他也不忍心。

    后来相处几日,李璘才发现。

    这个小郑郎君能到他身边,还真是阿兄悉心安排的结果,他小小年纪读过的书就不少,简单文章更是能过目不忘,写的字不能算什么精品,在同龄人中却绝对算有模有样。

    再想想他的年纪,就是说一声神童也不为过了。

    想来是因为自己眼疾,未来肯定读书不顺,索性就直接找一个极善于读书的人来辅助自己。这样一来,郑煜就能当永王的眼睛,也当他肚子里的墨水,以后他这个皇子,就算真的一无所知,也不至于一事无成。

    想明白这一点,李璘有些宽慰,阿兄为了自己可真是没少费心思。

    可是又有些惆怅。

    他并不是完全看不到,只要在极亮的地方贴着纸面,他还是能看清几个字的。兄长来给他讲的那些书,他都能看下来,也能背下来。

    他甚至已经能提笔写些简单的字了——就算看不到,也能凭着感觉写,写完了再离近了瞧一瞧,还是勉强可以的。

    只是他却不太敢再缠着兄长,常常给他讲学了。

    已经有了郑煜,再麻烦兄长花时间在他身上,太不好意思了。

    看着郑煜读书习字的时候,他又心生难过,想着这样聪明的小伴读,跟着他这么没用的主子,这辈子也只能圈在宫墙里、王府中——可这样的人本来应当是进国子监,日后拿状元,造福万民的……

    但是显然,郑煜不是这么想的。

    那时候的郑煜刚刚送走了阿娘,孤身一人在街上飘荡了几天,被阿耶当年的同僚捡回去,托人找关系才进了忠王府。

    忠王皱着眉头考校他小学学问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这么感谢他那已经没什么印象的阿耶。

    天天逼着自己背些根本听不明白的文字,又在断垣残壁的家中,留了三大箱线装书。他看一本卖一本,养活了娘俩也成就了他。

    他没上过私塾,没有跟同龄的郎君们一起念过书。家中太穷了,往常在街上,看到他这么大的孩子,郑煜都是避开走的——免得被人勒索钱财,要么就是得打一场。

    是以后来太子给永王请了练功夫的师父习武时,军校见了郑煜的拳脚还赞了两声,说这是真刀真枪练出来的真本事,只是太不好看,需要改进改进。

    所以永王这个亦兄亦友的角色在郑煜以往的生命中从没出现过。

    他不但供应自己吃喝住宿,还有那么大个的书房,里面全都是书,讲什么的都有,几辈子都看不完——他还准自己随时进出,想看多少看多少。

    这可真是……

    郑煜想,怪不得书上总写苦尽甘来,他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每天都怕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可是转瞬之间、时过境迁,如今的日子安稳得跟做梦一样。

    而李璘,不但是他漂萍人生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更是为他遮风挡雨的广袤大厦。

    救命之恩,郑煜想,这辈子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人家。

    机会很快出现在眼前。

    永王常常不开心。

    这是小郑煜长时间观察得来的结果。

    可是他问了侍候的太监宫女,他们都说王爷从小就是这样的,不必太过忧虑。

    郑煜不信,哪有小孩子常常蹙着眉头的?

    他阿娘病得最重的时候,他也常常蹙着眉,可是阿娘每每见了都要提醒他,她说这样不好,没有福气,要是哪天路上撞见了神仙,神仙看着憋屈没准本来是帮咱们的,却转头走了。要和颜悦色、神清气朗地才好。

    很快,郑煜就摸到了门道。

    郑煜读书的时候,永王会盯着他身旁发呆。

    郑煜写字的时候,永王会伸手去摸笔洗里的墨水。

    他看到永王在白日里点灯看书的样子,可永王却总是在来人的时候放下书本,好像没有在用功的样子。

    终于,郑煜看不下去了。

    永王都是这么尊贵的人了,想要干什么怎么就不能直说呢?

    “要是殿下不嫌弃,小人念书给殿下听吧?”一日忠王走了之后,郑煜试探地问了一句。

    李璘的眼中瞬间就有了亮光。

    可他还是犹豫了一下,“这……还是……”

    “小人听……大公子说的,”郑煜想了想,还是决定把李俶拉出来顶包。

    那时候忠王已经在家里给儿子们请了先生,可对李璘,还是亲自教导。从他跟圣人提出要抚养幼弟开始,忠王就给圣人留下了忠厚宽仁的印象——这样最好,忠心的人总是很安全的。

    “大公子说,是先生要求的,看书的时候读出来,记忆才深刻,”郑煜说,“殿下想听什么,我就顺便读给你呗?”

    李璘纠结了半晌,终于还是同意了。

    从此,郑煜读的书,他都原样听到了;郑煜写的字,都看着他再写一遍;郑煜腿脚勤快,跑到前院公子们的学堂中听到些论述,再一五一十地复述给李璘听……

    不过短短半年,李璘的学问甚至在忠王的几个儿子中都显得出色,而他也渐渐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郑煜了。

    ……

    开元二十五年,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被掀翻,太子的死讯传来。

    朝中以李林甫为首的诸多大臣全力推举寿王李琩,可圣人却相中了一向忠厚老实,又颇具文才的忠王李浚。

    也是从那时起,忠王再没有精力亲自教导永王。

    李璘很欣喜,在没有人看顾的那些日子,郑煜拉着他去前院侄子们的学堂上听课。他们被勒令不能出府,侄子们很气愤,李璘却得了好处,他多了许些朋友,和侄子们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一年以后,忠王入主东宫,他们都住进了大明宫中。

    太子自然是没有时间教导弟弟的,可是永王仍没有实现与侄子们一起上课的心愿,他的老师变成了和太子作对的那一位。

    权臣、右相。

    他们兄弟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疏远的。

    因为他忽然发现他和太子之间的关系好像变了,他见到的好像不是兄长,而是君主。

    太子的心也变得更宽广了。

    如今不一样了,他再没有心思去照看这个从小怜惜的小弟弟,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更何况李林甫想要用这个小不点来牵制他——无所谓的,不过是个残疾弟弟。

    李璘终于不敢让自己的学问继续出色下去了。

    教导他的可是右相!右相怎么可能贤能呢?

    他开始钻研书道。

    一个横怎样写得瘦劲又有风骨,一个人撇怎样收敛锋芒,最初都是郑煜把着他的手腕帮他用力,后来他越写越精,郑煜的字却走了样。

    东宫中一个小院被专门开辟给他。太子叫他潜心学习,勿要随便交往。实际上是他看着李林甫常来常往心烦,索性叫弟弟也离自己远一点。

    原因如何其实都无所谓,李璘只知道,从此这方寸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和郑煜了。

    郑煜成了他和世界之间的唯一联系。

    他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他能摸到膳房,给制膳的太监说好话,给他讨到些油水丰足的糕糕饼饼;他还能潜入书房,借几卷夫子珍藏的残卷,看完了再还回去。

    他带着李俶和他那好动的三弟翻墙进来,李俶乐衷于和郑煜交换戏文话本,李倓则最爱拉着人大聊特聊,他能抓着永王说一整个时辰,而永王只需要点头称是就可以了。

    开府以后,李璘终于能有自己的交际。

    可一个看不清的人怎么交际呢?

    不怕,郑煜说,咱们转找那些文采好的,反正酒席之上吟诗作赋,大家都嚷嚷得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不怕听不清楚。

    李璘点头称是。

    于是永王府有了幕僚宾客,李璘的字变得越来越值钱,他甚至能够被郑煜搀着出入京城有名的酒楼,文人墨客在下首大赞他的才学,子熙却笑着在他耳边嘀咕,这人字写得太难看,容瑾你评两句就得了千万别领回府里。

    永王的处境越来越安全。

    可却只有他们两个,在月夜读书的孤灯中,能看清彼此想要做事的真心。

    子熙要去国子监的时候,李璘几天没睡着觉。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他习惯了清净,真怕子熙应付不了这些。

    但是总要往出走的,子熙也很忧愁,却不忘安慰他。他说只要一直往外走,就不怕没有走出去的那一天。

    还好倩悦在这时候嫁进来了。

    李璘开怀的时间越来越多,子熙也能放下心来专心去念书了。

    “王妃来了之后,容瑾你容光焕发啊,”子熙从休沐时回家,跟李璘打趣,“就像是植物见了阳光一样,你好像都长个儿了!”

    李璘笑着摆手。

    我一直都有光啊,他心道,就是你啊。

    很多年以后,郑煜酒后拉着李璘诉衷肠。

    许久没有见过这么外放的子熙了,李璘惊诧之余又很高兴。

    那是天宝九年,春闱刚过,郑煜顺利地进了殿试的时候。

    他指着月亮说殿下你看,我也看到光了……月光也很漂亮。

    那时候,李璘以为他说的是前路,科考有成,仕途明朗。

    后来他见到子熙领回来的那个小娘子,才明白。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子熙终还是那个明朗活泼、热忱满心的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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