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就快走到永王府,一路上街道静谧,时有习习凉风,郑煜却逐渐退了酒意,连困倦也被吹散。

    “……阿郎?”函清趴在桌上,小声唤了一句。

    郑煜眼光扫过去。

    其中的凌厉暴露无遗。

    平白地,函清一个寒颤。

    “说话,”郑煜道。

    “那个……也没啥,”函清摸了摸脑袋,“只是阿郎喝了酒,与平时颇不同。”

    郑煜斜看过去,“嗯?怎么不同?”

    “嗯……”函清不知从何说起,反正、总之、最起码……你平时不会这么看我,对我说话时也客客气气的。

    倘若平日的郑煜是个兢兢业业的牧羊犬,此刻看着眼前这人,却像是老虎狮子之类的,少说也是个自己有三五个山头的大人物。

    “就是吧……”函清挠挠头。

    “殿下也说,我喝点酒时更真,”郑煜偏头笑了一下,“不像平日里看着,总是拘谨。”

    “怎么能说拘谨呢,”函清忙着打哈哈,“阿郎素日里,是光风霁月,君子翩翩。简直就是郎君中的典范,娘子春闺梦中的不二人选!”

    郑煜:“……”

    我只是醉了,又不是傻了。

    郑煜叹了口气道,“函清,你要知道,待我睡过一觉,你现在说的什么,我都记得住的。”

    “我又没瞎说,”函清反倒硬气起来,“不然你看舒娘子,为什么觉得配你不上?”

    郑煜坐正了身子,“舒娘何时……”

    “你看、你看你看,”函清来了兴致,他几乎快要窜到小桌上,“若论这娘子家的心思,阿郎你还是得听我的。”

    郑煜皱眉。

    函清:“阿郎没听懂舒娘子说的话,她怕你本该喜欢的是如娘娘那般知书达理、温婉贤惠还文武双全,看着毫无缺陷的娘子。”

    郑煜牵扯嘴角,“娘娘……好似也并不如你说的这般毫无缺陷?”

    譬如她虽热衷厨艺,却从来做不出口味尚可的东西……这些年来娘娘给殿下的特制宵夜糕点之类,大部分都被永王含泪劝进了他的肚子……

    “哎呀那不重要,”函清摇摇手指,“重要的是,舒娘子怎么看。”

    嘶……

    郑煜摸摸下巴,“……陎娘怎么看。”

    “当然是如我那般看!”函清一拍桌子,“但是没想到啊,阿郎你出奇制胜!你非但没有安慰舒娘子并不比娘娘差,反而还嘲讽了她一番。”

    郑煜纳闷,“我何时……”

    “哎呀不重要,”函清打断他,“你看,阿郎,你嘲讽过后,还自述辛酸过往拉了一波好感,若我是舒娘子,此刻一定感动得心都碎了。”

    郑煜:“……”

    这话说起来离谱,郑煜暗叹,可我当真……没想过这些。

    “阿郎,”函清正色道,“看来在娶娘子一事上,函清还是稚嫩了,日后一定虚心向阿郎请教学习,争取早日出师,觅得真爱。”

    郑煜:“……”

    “右相府上急报,还请前方马车让行!”

    眼看就要到了永王府门前,背后忽地来了驿马。

    函清闻声便转头,掀了帘子就朝外喊。

    “驿差公辛苦了,”他令车夫靠边停了马车,“我家主子是永王府上郑郎君,驿差公不妨将急报交予我,我家主子便直接送进去呈给永王了!”

    驿差勒停了马,快步到郑煜车马前,“车内可是左庶子郑公?”

    郑煜终于起身,他本不想理会。函清有个热心肠,最喜欢管闲事,这一桩却好像跟自己牵扯上了点关系。

    “正是在下,”郑煜打帘走出去。

    “见过郑公,”驿差下马行礼,“小人奉命传右相话,请郑公今夜速做准备,明日随刑部尚书张公前往朔方灵州,携办朔方事务,”他说着将手中书信双手递上,“右相手书在此,另附吏部调度公文,请郑公查看。”

    郑煜看着驿差手上的文帖,有片刻失神。

    右相府上文书,照常用上好黑檀为基,其上精描刻绘图案文字,再至于香室内静熏龙涎十二个时辰,方才会取出应用。

    此刻郑煜离得不算近,那驿差手上的华贵之气已经幽幽入鼻,叫人心底隐隐发寒。

    “我家主人听闻今日郑公有要事,”那人将文书交予郑煜,躬身交手道,“特命小人晚些出发,还望郑公早早打点好事务,莫要误了明晨出发的时辰。”

    “我家阿郎在东宫庶务繁多,”函清挤上来说,“就是一一交接也需要些时辰吧?”

    那驿差轻声一笑,“郑公如今的事务,自然有人接手,郑公只需办好右相交代的事便可。”

    函清还欲说什么,被郑煜抬手挡住了。

    “多谢郎君深夜跑这一趟,”他说着示意函清掏出碎银来,“子熙谢过,请郎君喝茶歇息。”

    那人收了东西,行过礼后便翻身上马走了。

    马蹄声渐远,巷子中又恢复静谧。

    “阿郎还给他银钱做什么?”函清在后面生闷气,“大晚上的来难为人,他也不觉得昧良心!”

    郑煜打开手中文书,白纸黑字“擢升正五品刺史”几个字鲜明的很,“左右是升官,不给好处说不过去。”

    “阿郎也真拿得出手,”函清暗道,“今日随了欧阳家的大礼,郎君身上还剩多点银子?”

    郑煜将手中的物什递给函清,自己负手站定在路上,“你先回去罢,今日也累了。”

    函清顿住了,“……阿郎?”

    郑煜:“你也听到了,我明日随张公前往灵州,届时你便回东宫去吧,叫广平王殿下给你寻一个新的师父。”

    函清:“阿郎这是……做什么?”

    他心中一钝痛。

    抛弃?

    可他看着郑煜的眼光,明明满含悲伤。

    “阿郎升迁了,便不要函清了,这可不行啊……”

    “舟车劳苦,灵州只会更艰辛,你何苦跟着我受累?”郑煜道,“回去吧,我再待一会儿便回了。”

    函清转身走了两步去招呼车夫,却又没忍住转过头来,“阿郎明日要早起赶路,还是早早休息的好。”

    郑煜轻点了点头。

    马车的声音渐远,巷中只剩静谧。

    郑煜的眼光向前,府门前孤灯长明,清冷银辉与他作伴。

    他张开手,又攥成拳。

    有清风微微拂过,吹散了他最后一丝酒意。

    他现在无比清醒,他清醒地感觉到,手中仅剩的什么,终于被这刺骨罡风,剥夺殆尽。

    原来、原来,他以为的那些仕途彷徨,夙兴夜寐和鞠躬尽瘁,不过是右相指缝间流露出的些许幻影,叫他在这一方小天地中游荡几圈,尝一尝辛甜。从此时此刻起,他郑煜的仕途,正式被右相李公接手。

    他这一身纯白斓衫,一双干干净净的手。

    终于,要纵身跃进这泥泞洪流之中了。

    ……

    李舒被人唤醒的时候,长安城的鸡还没叫。

    这不是李舒的借口,因为她被侍女拖起来的时候,天还没全亮。

    “究竟有什么要紧事?”李舒睡眼朦胧地坐到梳妆镜前,随便挽了个发髻,连头发都未揽全,碎发一缕缕掉下来,看着颇有些摇摇欲坠的架势。

    “季叔说了,”侍女在后面扶着李舒,以免自家娘子一个不小心跌倒在地上,“有客在门外等着相见——还叫娘子快些,得赶在阿郎出门上朝之前才能好见。”

    “还需避开阿郎?”李舒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她自认没胡乱交过什么三教九流的朋友,能来找她,且要避着阿耶的,那不只有……

    “现在……什么时辰了?”李舒猛一回头。

    “哎呦,”小侍女一顿,“马上就……寅初了吧,阿郎也该起……”

    不待她说完,李舒已经夺过侍女手中宫灯,飞身跑出门去了。

    跑过负手立着的季叔,他皱眉吩咐李舒有话快说,不然阿郎来了他也救不了李舒。

    李舒一把将大门推开,之间他在几阶台阶下站定,闻声回头。

    他今日装扮得随意了许多,软脚幞头配淡青圆领袍衫,腰间一块素色玉佩,被晨风吹得叮当响。

    可就……仍是好看的。

    “子熙!”李舒唤了一声飞奔出去,连跃下两三节台阶,扑到了他怀中。

    郑煜将小娘子抱了个满怀,她周身的温热,就这样直冲他入心田。

    “你在这站了多久啊?”李舒退了一步捏了捏他身上衣衫,“身上这么冷,怎么潮乎乎的?你等了许久吗?”

    郑煜一手捏了她的腕子,李舒这才发现,他一手背在身后,一直不曾拿出来。

    “早上露水重,”郑煜低声说,他的嗓音有些哑,这叫李舒想起昨夜欧阳府上的那个吻,也是这样厚重而深刻。

    “我刚刚到,便被你家季叔给发现了。”

    “有什么要事?”李舒抬头看他,“快到上朝时辰了,你怎么也未穿官服?”

    “长话短说,”郑煜道,“我被外调前往灵州,一会儿就出发。”

    外调?

    李舒愣了一下,硬是没反应过来。

    “事情很急,”郑煜勉强牵扯了一下嘴角,“我也是昨夜才收到的消息,没能提前与你说一声,很抱歉。”

    “那倒是没……”李舒想说的话,被涌上来的情绪堵住了。

    直到郑煜轻手拂去她面颊上的泪珠,李舒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落泪。

    “昨日在欧阳府中,子熙失礼,特与你道歉,”他看着自己说,神光虔诚,“我本想近来再拜访李尚书,但是如今看来,尚……不知归期。”

    李舒摇了摇头,她说不出话,但却想叫他明白自己从不会怪他……

    “这一株……”他左手从背后拿出来,原来手心掐着的,是一柄鹅黄的含苞牡丹,娇艳欲滴,每一瓣上都挂着露水。

    “我总想着那日寿王府上,我曾失手打落你一朵簪花……”郑煜说着竟也哽咽了。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可柔情似水前任谁也抵挡不住,他早溃不成军。

    李舒失笑,“你不是早赔过了。”

    那日锦盒中一朵花苞。

    他说“定不负,相思意”。

    “不一样,”郑煜轻声道,“当日那一柄,是我在东宫苗圃中找广平王求的。”

    李舒微微低头,发髻正对上郑煜拈花的手。

    “这一朵是我自种的,”他说着,手指从她发鬓上轻拂过,落下几根青丝,缠绕他指节不放,终于随他手掌而落。

    “本想好好育上两年,再成株送给你,”郑煜道,“现在怕是不成了,王妃不喜欢牡丹,我走后难免要被铲除掉。”

    李舒破涕为笑,扶了一下自己松松垮垮的鬓发,“好看吗?”

    “嗯,”郑煜道,“你怎样都最美。”

    季叔催了两遍,终于让两人分手。

    郑煜把自己的风袍系在了李舒肩上。

    他说,会给她去信。

    她说,别忘了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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