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家的宅院建得雅致,园中处处是山水风景,婚宴席面就在山石所垒的一片回廊之中。

    下面沟壑纵横,白日里还好,晚上实在是不好走路。也鲜有人来此。

    李舒拉着郑煜躲酒,终于藏匿此处。

    头上有层层岩石遮挡,廊上的烛火透过缝隙照到地上,却将人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若不顺着石阶向下走,决计看不到此间。

    李舒放下了提来的灯笼,郑煜在她身侧站定。

    和李舒相比他还是太高大了些,小娘子寻的避世圣地,郎君却要微微低下头,才不至于碰到石壁上的青苔。

    “简陋了些,”李舒笑着去牵他的手。

    “无妨的,”郑煜的眸子一瞬不转地盯着她。

    头上不知谈及什么精彩的话题,一阵喝彩叫好声响起来,给李舒吓得一激灵。

    “别怕,”郑煜忽地抓紧了李舒的手,将她带得离自己近了许多,“我在。”

    李舒有些不好意思,看他神情却十分有趣。于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子熙……醉了?”

    “……醉了,”他轻声。

    “子熙醉时都在想些什么?”李舒眨眨眼睛看他,“我喝醉时只知困倦想睡,不曾像你这般有趣过。”

    “想你,”他认真道。

    他嗓音被酒磨砺得沙哑,一字字的,在□□李舒的心脏。

    李舒如遭雷击,一下子慌了神,他握住她腕子的手愈发的热,李舒终于微微偏过头,不敢直视他,“厨房熬了葛根解酲汤——”

    他只鼻尖向前轻轻碰了一下她面颊。像是火,竟然比她面上还要烫,叫她把没说完的话忘了。

    “……子熙?”她懵着,觉得自己也醉了。

    “舒娘,”他唤。

    鬼使神差地,他们相对而立。

    ……

    马车上坠了通行的牌子。

    一路上经过几对巡逻队的兵士,都对它视而不见。

    传说这一个牌子,若不是官衙明文的文书索取,便要花上少说三五两白银。欧阳家财大气粗,小辈婚宴上将廷尉府衙的高官请了个便不说,听闻还直接给长官送去足金满箱,是以自欧阳家婚宴上出门的马车,人手一份通关令牌。

    连皇家宫宴都没有过的架势,可真给欧阳家和谢家两府长了脸面。

    车内,函清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噜声大大缓解了李舒的难为情。

    她眼神瞥向窗外,不敢去看她身旁的郎君。

    那郎君紧紧握着她的手,一刻钟前,还……

    彼时。

    李舒一手攥着他的袖子,太用力了,就快要把袖口上一束兰草折断,直到他手掌意识到了,轻轻捏住这颤抖着的手腕。她缓缓抬起头想要看一眼他的眼睛,目光刚向上游走,他却早早等在那里。嘴角噙着笑,眼中深情毫不掩饰,他看得坦荡。

    “那个……”李舒说了一半,发现声音抖得不像话,只好咬住下唇。

    “……可以吗?”他声音轻飘飘传来,一口气撞在她眉间,李舒有些晕眩。

    “……好,”他一定是吹了口仙气,李舒头脑不甚清明的想,不然就是狐狸精,自己怎么就这样被蛊惑了呢?她说了句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晓。

    只晓得他微微弯下腰,轻轻的,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没什么特别,李舒想,酒是好酒,香味很醇。

    等到他再低头吻下来的时候,这一次便不能轻易离开了。

    ……

    “你若是与李尚书相处不顺,我找时间带你出来,”车上,郑煜偏头对李舒说。

    他神色认真,就好像自己真有许多时间能供挥霍一般。

    “你大可以放心,”李舒含笑道,“李尚书公务上并不比你轻松,能关注我的时间少之又少,吵吵架并不算大事,从前十几年我们两个也是这么过来的。”

    “不一样的,”郑煜很认真地摇头,“如今谢家娘子出嫁,你的小姊妹又不多,难免孤单。”

    李舒抬头看看他。

    不愧是郑子熙。自可儿出嫁的日子定了之后,她已经隐隐忧愁了许久。

    她的性子太野,交好的从来是些小郎君,可年纪渐长,儿时玩伴有的随家中长辈外放离开了长安,有的学有所成进了国子监,如今官袍加身大有可为,只剩下谢可儿一个独苗如今也嫁做人妇。

    想想自己回家后的日子,也真是让人头大。

    怕是今后许些光阴都只能消磨在贵妇人的马球场子中了。总比回家与阿耶相看两厌要强。

    “不怕,”李舒道,“我正好也学学女红针黹之术——从前我给你绣那一行墨字,可费尽我的心思和眼睛,现在有时间好好精进一番,日后定能将做工的时间缩上一倍。”

    郑煜失笑,“我知你聪敏好学,但并无须将精力放在这些小事情上。”

    “那还有许些事情可做啊,”李舒笑着倚到他身上,“你之前送我的字帖我还没能参悟清楚,就我那一笔夫子说‘老蟑螂爬成’的字迹,想要和你相配还要磨炼许久呢;再说前些日子我与王妃娘娘学了琴,现在也勉强能成调子了,我还得去继续麻烦她呢。”

    “娘娘是极好的人,”郑煜缓声道,“你若有心学,定能收获不少。”

    李舒偏头去看他神色,一片静谧温柔。

    忽地,当日谢可儿一通危言耸听不知怎地就响在了他耳边。

    永王妃……

    常言道、酒后吐真言。

    别人如何李舒见得不多,但是自家郑郎……如今就算自己问他家财几何,藏在何处,他也会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罢。

    “子熙?”她覆上郑煜手背。

    郑煜:“嗯?”

    李舒:“你叫我和王妃多在一处,是想让我变成娘娘那样的人吗?”

    对面座椅上蜷缩成一团的函清□□了一声,哼哼着翻了个面儿。

    “你为何要变成娘娘那样?”郑煜看着自家娘子忽然笑了,“再说你自幼懒习诗书,又如何能及娘娘?”

    郑煜说着朝后靠在垫子上,用一手撑住脑袋,斜看向她。

    平时鲜见他这样的神情,总是行得端坐的正,李舒看着都觉得累,此刻倒鲜活了不少。

    “那你为何……”李舒也拄起了下巴,偏头去看他,“送我字帖,还让娘娘教我弹琴?”

    郑煜抚上李舒的鬓边,“字帖上写的什么,你可曾仔细读过?”

    “当然……”李舒话说到一半,却突然没了底气,这是她临写字帖的坏毛病,向来从中随便翻找一页便开始,也不记得页数,他日再随便翻来。

    郑煜笑着摇摇头。

    他从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寒窗十几年,诗书相伴长大,却喜欢上这样一个娘子。

    郑煜缓缓道,“我小的时候,与永王殿下在东宫,太子殿下很好……可我们,终究还是寄人篱下。”

    “那时候殿下与我临一样的字帖,练一样的书道,教我抚琴制香,也指点我礼仪行止,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最明快轻松的日子。”

    李舒忽地立起来,“你与我在一起时便不轻松愉快吗?”

    “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郑煜轻弹了一下李舒的额头。

    李舒闪躲了一下,却碰得桌上灯火一晃。

    郑煜眼疾手快,将灯火扶正了,李舒长出了一口气。

    “没事,”郑煜道。

    “嗯,”李舒终于靠上他的肩膀,“这不是有你吗。”

    郑煜继续说,“王妃娘娘很不一般的,她自嫁给殿下之后,殿下每日都很开心。”

    “想来是我的本事太少,”郑煜说着莫名有些辛酸,“陪了殿下那么多年,却从未见他如与娘娘在一起时开怀。”

    他低下头,对上李舒的眸子,“我也希望你,在没有我时都能开心一些。”

    ……

    马车停在丞相府的门前。

    季叔在门口接了李舒。

    据说尚书公自欧阳府上回来,便一直在书房用功,嘴上说公务繁忙恐要彻夜处理,实际上,却怕是想要等许久未见的女儿回家。

    李舒转过头走开的时候,回了两次头,摆了三次手,满满的不舍得,全在郑煜眼里。

    他片刻未动,只是盯着她离去那方向。从前听人说思念丈夫的娘子变成了石头,屹立在风雪灿阳之中千年不变,只当是神话,如今看来,是自己年少无知了。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怎样做呢?叫我得以时时见到我那心上的人。

    “想不到啊想不到,”背后两声感叹,郑煜转身看去。

    “原来化解危机之良法竟然是实话实说?”函清打着哈欠坐起来,撩起车帘探出了个小脑袋。

    “装睡偷听,”郑煜斜睨一眼,剑指指向函清,“非君子所为。”

    “哪能,”函清摆摆手,“我上车时是真不省人事了,可中间好不容易醒了,我愣是没敢睁眼——阿郎和舒娘子卿卿我我,小人哪敢偷窥呢?”

    “你方才说什么危机?”郑煜说着跳上车轴,重重拍了拍函清的肩膀。

    函清没准备,给拍得咳了几声,正叹自家阿郎手劲儿真大,转头却看郑煜神情,往日总紧皱的双眉舒展来开,眸光被灯火晃得亮晶晶的。

    他偏头倚在车中,给函清看得出神。

    “阿郎,”他抹抹口水,“传闻前朝武后当政时,广寻貌美清秀的郎君为官。”

    郑煜睁开眼睛看他。

    “阿郎你就是晚生了几十年,若是赶在当日做官,定能一路高升、直上青云,成了武后、公主们的入幕之宾也说不准的……”

    脑门上一痛,是郑煜毫不留情地一掌劈柴在他天灵盖上。函清捂着头顶□□。

    “你若是太闲,便下车自己走回去,”郑煜冷声道。

    函清揉揉脑袋看他,真是要了命了。

    他发着火,可还这么好看。

    这万一被女皇帝看到了可如何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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