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落定处,激起李尚书府门前一阵烟尘。

    “季叔——”李舒老远就看到郑煜的马车停在门前,担心得要命,仍了缰绳给门前的小厮,提裙子就迈进了大门,“郑郎君是何时来的,现在是不是——”

    一抬头,却就见眼前,自己大声呼的季叔正朝门口走来,好巧不巧,郑郎君也跟在他身后。

    今日的郑郎君有些不同。

    李舒看得一怔,脚下踉跄了一下,被郑煜快步赶上来拉住。

    “怎么平地上也摔跤?”

    “呃呃,”李舒顺势牵住了郎君的胳膊,“郑郎顾盼生姿,看得我这没见识的小娘子失了魂魄,这一脚若是实打实地摔了,少不了要好好讹郎君一笔银子。”

    郑煜笑笑,“那只好为娘子可惜了,小生出手太快,白白折损了娘子一赚钱的良机。”

    “嗯,”李舒滑稽地点头,“郑郎这觉悟颇高。”

    一旁季叔别过眼等了良久,终于还是没忍住清了清嗓子。

    “咳咳,娘子啊……”

    “季叔!”李舒这才想起来身旁还有这样大的一个人在看着,“今日是什么情况,我阿耶为何忽地就答应了郑郎的拜访?”

    “什么叫‘忽地’就答应了,”季叔一撇嘴,“你这郑郎君早早将今日拜会的帖子亲手送来了,阿郎既然没退回去,不就是答应了吗?”

    “早早地?”李舒转头,“你早先便安排了?”

    “呃,是,”郑煜道。

    “那你竟没有告诉我?”李舒横眉。

    郑煜:“从前并不确定,毕竟尚书公已经退回小生三次拜帖了……”

    “诶,那你也该与娘子说一声的嘛,”季叔在一旁看好戏。

    “那你为何早早告诉我今日有事,不能见我?”李舒瞪眼。

    郑煜无奈叹了一口气,“这事情……还不算大吗?”

    “那你也可以与我说好啊,”李舒小声嘀咕,“咱们可以一同来啊——你现在那么忙,咱们见一面本来就不容易……”

    “见什么见!”

    背后一声爆喝,李舒吓得踩了裙裾,差点摔个狗啃屎。

    回首间,李振山不知从何处窜出来,怒气冲冲地疾行过来,手上还拎着什么物什,“男未婚女未嫁,日日见什么?还嫌我家舒儿的名声不够好听吗?”

    “阿耶?”李舒吓得够呛,“你什么时候出来的,你这样大年岁了,怎么还学人听墙角……”

    “李尚书,”郑煜规规矩矩地作揖行礼。

    “将你的东西带回去!”李振山说着将手上的包裹扔到郑煜怀里,“我们李家小门小户,容不下你这尊大佛,受不起你这样大的礼!”

    李舒还未好全的手背,又被李振山扔来的礼盒一角挂到了,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郑煜忙看过去。

    李舒将青紫的手藏在裙裾后,“没事没事。”

    若不是碍着手上的颜色,就算郑煜说了今日有事,她怕是也会趁着休沐去他官衙或住所探望。

    李振山看得面色铁青,“滚、赶紧滚!”

    “阿耶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吗?”李舒没忍住怼了一句,“年岁也不小了,常发这样大的火,你就不怕肝火太盛伤身吗?”

    “伤身也是被你给气的!”李振山没好气道,“你少与我说话,我便长寿了。”

    李舒听得心中一抽一抽地疼,“行,这是你说的,你以为我就愿意常看你跟我摆这样的脸色吗?”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欧阳朗的请柬,“俊甫托我为他送请柬,本还想缓和你我关系,现在看来也无甚必要了——我要陪着可儿,后日你便自己去欧阳府上吧。”

    她说着转身拉起郑煜的袖子便走,还不忘弯腰将那李振山扔过来的礼盒捡起,郑煜慌忙间只好匆匆一揖。

    “谁稀罕你回来!”李振山朝门口大喊,“没有你,我府上不知清净多少!”

    两人身影渐远,李振山的话还未喊完,便看不见了。

    他扶着胸口退了两步,季叔快步上前搀扶才将将站住。

    “阿郎怎么又发火了,方才见郑郎君的时候,不是说得还挺好的吗?”季叔皱眉头道。

    李振山长叹一声,他总不能明说,看见自家娘子和别的郎君腻味在一处,就打心底里不舒服,胸中一团郁火,不发泄出来就要把自己憋死。

    “既然见了郑郎君,阿郎又为什么偏偏要将礼物退回去呢?”季叔一阵阵犯愁,自家阿郎怎么这个年岁了,怎么行事还愈发像小孩子了呢?

    李振山瞧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这礼……咱们受不起啊,这人……我也怕舒儿……攀不上啊……”

    “娘子虽是顽劣了些,但是读书知礼,容貌品行也是长安城中一等一的,”季叔道,“老奴说句大言不惭的话,就是配王子皇孙也有余了,何况郑郎君一个穷书生呢?”

    “王子皇孙?”李振山侧目,“哼!庸碌纨绔之辈,如何相配我家舒儿!”

    他没再说话,背手回了书房去了。

    ……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车上,李舒看着郑煜道,“怪不得我今日看着你颇有些不同是,原来是仔细打扮了。”

    方才院子里面未能仔细打量,此刻离得近了,郑郎一身装扮便显露无疑了。

    幞头内大概是内衬了骨架,显得立整非常,衣襟上有细密的暗纹,马车内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在他身上变换出不少纹样,李舒看得入迷,不由得再朝前靠了靠。

    “嗯?”她吸了吸鼻子,“子熙你熏了香?”

    她瞪大了眼睛惊喜道,“不会吧不会吧?你与我在一处时都未尝这样精心过!”

    郑煜被她看了个底掉,颇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掌抵着她额头,将小娘子的面庞从自己胸前推走,“好了好了,马车上不要这样乱动。”

    “怕什么?我矫健得很!”李舒干脆一屁股坐到他身边,“快给我闻一闻,这是什么香?”

    郑煜无奈,“旧时闲来无事,与殿下调的,本没什么名字——既然是来拜会长辈,总要重视一点的。”

    “嘶……只是在家随意调一调,竟这样不错”李舒咂嘴,“我是不太明白的,但是闻起来就很贵。”

    郑煜失笑,“怎么?”

    “是不是有些许麝香做衬?”李舒眯起眼睛,“我从前进宫时在那些公主身上嗅到过——再有沉水香!搜罗尽我阿耶的博古架,也就一块沉水香最值钱,你这……味道虽淡却醇厚悠久,轻而不浮,重而不浊,浓淡相宜,不是金子味儿是什么味儿?”

    郑煜被她夸得挑了眉,“你这鼻子……当真是人鼻子?”

    “……子熙什么意思?”

    郑煜笑道,“是在夸赞你,待我去同殿下说一声,他定要引你为徒。”

    “永王殿下喜欢香?”李舒眨眨眼。

    “谈不上喜欢,”郑煜道,“只是这些风流事,诸如书法骑射,王公子弟若不下功夫练上一练,要叫人家笑话的。”

    李舒啧了两声。

    怪不得总听人怨天潢贵胄见识浅薄,大把的时间都耗在这上面了,还怎么读书明志?

    “我大概明白阿耶为什么对你总是这个态度了,”李舒缓缓道。

    “难道不是因我仕途晦暗?”郑煜看过来,“在官场上摔打一辈子,你也难封诰命。”

    他眸子眼见地黯淡下来。

    “我阿耶是这般见识浅薄之人?”李舒挑眉,“从不以官职高低论人。”

    “那是……”

    “呐,”李舒扯了扯他的袖子,“我阿耶寒门出身,几十年两袖清风,过惯了贫苦日子,我记得小时候阿娘还因为家里没米下锅和阿耶大吵过。”

    堂堂礼部尚书……

    郑煜思绪一顿。

    他忽地想到,当年李振山寒门中举,所得官职与自己大概无差。

    算算自己月俸……若不是吃穿用度皆在永王府中,他眼下恐怕连在长安城中找到住处都是一件难处。

    朝中如今的风气绝算不上清新,平日里往来应酬,都愈发奢靡,李尚书立身中正,想来不宜。

    “他看你此番形容,大概心里先凉了半截,”李舒扶着郑煜袖子上的花纹叹气,“咱们家子熙可是东宫和永王府里长大的孩子,肯定沾染不少那皇族权贵的奢靡之风,今日故意打扮得这样朴素,必然知晓我家中简陋,却不想刺激我李振山,”李舒学着阿耶的语气叹道。

    郑煜被逗笑,“你明知道……”

    “嗯,”李舒看过来,眼里含笑,“我明知道我们子熙平常日子过得连国子监的穷监生都不如,一个月那点点银子,少得我看着都可怜。”

    郑煜叹了一声,好不委屈。

    “好了,”李舒道,“我阿耶说是寒门出身,可在清河也是乡绅之家,颇有些积蓄,不然如何供他读书——有机会一定与他说明白,我们子熙幼时在外漂泊,未必比他优渥几分,没准还要更惨。”

    郑煜有些动容。

    哪怕十年锦衣玉食,也泯灭不了他那些黑暗的记忆。

    父亲走得突然,母亲重病,家中能典当的东西半点不剩,直到无家可归、沦落街头。为了一点点铜板,他什么活计都能做,却只换的回一碗吃不饱的米汤。

    阿娘走后他流落街头,若不是被父亲昔年同僚找到引荐入了东宫,他可能早已横死街头。

    这些记忆……

    他眸光微抬,看到小娘子的眼光。

    他们的手牵着,她温婉的热一点点传过来。

    “可是我们子熙能耐,苦都咽到肚子里,不叫人瞧出来,”她道,“万千人中厮杀也丝毫不怵,念书念道了大明宫紫宸殿上——如今长安城中谁人不知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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