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金光闪闪的大匾除了让递给李舒的宴请帖子翻了两倍,以及李振山彻底剥夺了李舒骑马的权利以外,并没引起再多余的震动。

    乐康公主的婚期定在会试之后,圣人看来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不但高高兴兴地着高力士到欧阳家退婚,劝说安抚一通又大加赏赐,就连差点害了乐康公主玉体的始作俑者李舒,都被召进宫中探望左翊卫使沈绩,顺便又领了一回赏。

    可怜尚书大人李振山,兢兢业业半辈子,得的赏赐加起来,竟然还没有自家一个爱惹祸的娘子一球杆打出来的多。

    正值新春,朝野上下安定和乐。

    李振山百忙之中抽出几天时间来生了一会儿的气,最后碍于会考事多,还是放过李舒了。

    ……

    “我阿兄要是对你没意思那真是见了鬼了!”谢可儿拉住李舒的袖子低吼道,“他就是现在不好发作——等到他金榜题名、有了个差不多的官职,我看他第二天就能求我阿耶将聘礼送到你家去!”

    上元佳节,难得没有宵禁。大小长街之上,自大明宫、兴庆宫,一路灯火绵延,直到城郊华清宫,都是花灯掩映、璀璨非常。

    李舒素日怕黑,从不走夜路,也就只有这一天能大晚上被谢可儿拐出家来。

    “谢阿兄的心思如同司马昭之心,你明明懂得,还叫我多在你家住两天,”李舒叹了口气,两人每人提着一盏花灯,穿梭在汹涌的人潮之中,“眼看就要考试了,你就不能让谢阿兄静静心吗?”

    “我偏不!”谢可儿一跺脚,“谁叫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惦记别人非要惦记你?这么多年了,你明里暗里说了那么多回,是个瞎子也该听明白了!可他呢?一个成天叫夫子夸赞的好儒生,偏偏学人家装聋作哑……”

    李舒失笑,心道这和瞎子有什么关系。

    “再说你家中拢共没几个人,李伯还隔三差五地宿在官衙,年节的总不能清清冷冷地过,”谢可儿道,“从小到大你在我家住的时间比在自己家长多了吧,谢暃他但凡是个人都该把你当亲阿妹——谁知道他——”

    “行了,别再诋毁阿兄了,”李舒拍拍她的手,“说说你自己,俊甫怎么说,他打算何时与你提亲?”

    说起自家情郎,谢可儿方才的跋扈劲儿竟一扫而光了,面颊染上几缕绯红,“前两日,欧阳家伯父伯母已经来我家拜访过了,说是到底刚与皇家断了亲事,我们的事,等到乐康公主成亲之后再着手办。”

    “着手办?”李舒一顿。

    这两家的办事效率真叫人瞠目结舌。

    前两天李舒想的还是欧阳家愿不愿意和谢家结亲呢,谁知道一转眼的时间,已经到了要考虑婚期几时的地步了。

    “哎呀!”谢可儿忸怩着去锤了一下李舒肩膀,“两家本就交好,又同是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要不然咱们小时候也轮不上在一处私塾中请先生啊……”

    李舒想想也是。

    旧日同学,家中背景就算有所差距,也决计不会太大,不是你家多掌点权,我家多收些地的问题,只有她阿耶一家当真是白手起家,寒门入仕,虽位及尚书仍入不了真权贵的圈子。

    只因当时欲延请的夫子,乃是李振山旧日同窗,李舒又因为从小活泼好动、开朗异常,在长安孩子群中颇具名气,才得以参加。

    “说到俊甫我想起来了,”谢可儿忽然一拍手掌,“那日我与他打听你听到的那个表字——”

    “什么表字?”李舒没反应过来。

    “哎呀,”谢可儿撇嘴,“就是那个,给你递帕子那个人啊?你心心念念那个‘子熙’!”

    李舒忽地一慌,“谁、谁心心念念了?”

    “呦呦呦,你还不承认?”谢可儿没好气地翻白眼,“咱们俩穿一条裙子长大,你放个屁我都能闻出来你中午吃的什么,你这两天对着那一方帕子发的呆比你十七年来发的所有呆都多,你还好意思狡辩!”

    啧,李舒嫌弃地一皱眉。

    话是这样没错,但是她怎么就是觉得,谢可儿这话听起来莫名有点恶心呢?

    “嗯好,”李舒道,“打听出什么了?”

    “俊甫说他国子监同窗中,正有一人,表字‘子熙’,而且他们关系还不错!”谢可儿眉飞色舞道,“而且你猜怎么着?那位郎君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正是永王殿下的伴读郑煜!”

    永王殿下。

    李舒回忆了一下。

    倘若当真是这样,那恰巧可以对上了。

    微微一阖眼,那人转身时大氅扬起的弧度,和与漫天飞雪相称的孤影还在眼前。

    记得他玄色衣袍中并没有时下勋贵热衷至极的金银丝绣纹饰,没有戴冠,想来年岁还未及弱冠,只一根白玉簪束发,干净利落非常。

    “原来如此,”李舒喃喃。

    郑煜。

    她心中将这名字又念了一遍。

    可转眼看谢可儿形容,却好像比自己还要热切几分似的。

    李舒:“你怎么——”

    “郑煜啊!”她说着简直要跳起来,“那个自幼和永王殿下一同长大的伴读!”

    李舒茫然地点点头。

    她隐约意识到了可儿这一句话中另有深意,但是显然自己还没能全然领会。

    谢可儿自是不厌烦与她好好解释的,“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的那流行话本——”

    李舒稍一回想,“……《瑾煜传奇》?”

    “正是!”谢可儿大力一拍手,“便就是写这两人的!”

    她说得两眼冒光、面色绯红,却终于叫李舒悟出了一点什么。

    “我大致懂你的意思,”李舒摸摸下巴,“大致如同……如同……”她说着弯腰低声,“你我在西市角落中淘到的那本编排太平公主的——《正平坊秘闻录》,后面讲了许些公主收纳面首入府的事,这郑郎君便如……面首?”

    谢可儿听得眉头紧蹙,心道这事既是这么回事,但是好像又不太一样……啧,该怎么跟李舒解释呢?早知今日,我当时学习钻研的时候就应该拉着她一起。

    “反正吧……”谢可儿揉揉眉头,“你看永王殿下成婚这么多年,也没有子嗣,又不纳妾……”

    “哦,”李舒打了个响指,话说道这个份儿上,虽则她于话本没什么兴趣,但是皇家八卦故事可在谢可儿的耳濡目染下没少听,随即又附到可儿耳边,“恰如愍太子与太常乐人称心。”

    谢可儿点头,觉得这娘子有些上道了,“而且殿下相较之下,更身娇体弱……一点?”

    李舒一瞬间懂了。

    倒不是因为谢可儿这番驴唇不对马嘴的解释,而是因为她这满脸的想把五官都倒过来的奇葩表情。

    嘶……

    那什么传奇大概是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吧,李舒心中暗道,可那日所见郎君的周身气度,却好像与风月向来无关。

    一时间气氛有些微妙,李舒忘了迈步,就停在原地。

    “抱歉。”

    肩膀被人撞了一下,李舒手中的花灯应声而落。

    周遭摩肩接踵,洁白的花灯落地,不肖一瞬就被无情铁脚踏得没了模样。

    她回头,只见一个匆匆行着揖礼的郎君。

    “小生事急,无意间冲撞了娘子,”那人说着,低头双手递上自己手中的灯,“这一盏赔给娘子。”

    李舒看着他。

    只觉身形音色有些熟悉。

    他手指白皙,骨节分明,他将花灯的木柄递上,这动作简直……就像在何处见过一样。

    “这位郎君……”李舒有些愣神,正欲开口,却被谢可儿撞了一下肩膀。

    “阿兄,俊甫!”她在背后吵嚷起来,“舒儿快,我找到阿兄他们了!”

    国子监难得放假,学生们约定好了同游花灯,谢可儿两人出门,本也打算了要寻这一行人的。

    “无妨,”李舒赶忙接过灯来,“勿耽误郎君要事,”她说着一福身。

    郑煜起身又一揖。

    两道目光向错,不过一瞬。

    可就这一瞬,李舒却如遭雷击,被劈头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说不上是因为什么。

    容貌、气度、嗓音、举止……

    李舒见过的世家子弟,比见过市场上的萝卜白菜还多了不知多少倍。

    可此时此刻,她摸摸心口,那里却跳得热烈,如同行走人世十又七载,此处荒芜空洞,此刻才终于叫一腔热血给灌满了似的。

    “子熙!”背后有人高声唤,听起来是谢暃的声音。

    郑煜回头。

    他身上的披风旋出和当日一模一样的弧度。

    他朝一众同窗挥手,又为自己的先行离开而行礼致歉。

    “路上小心!”谢暃道了一句。

    他轻轻点头后转身,埋没入了人海。

    后来,李舒知道,原来那日郑煜给她灯时,便也认出她来了,只是事出紧急,竟来不及多说一句话。

    当日太子阖家出游时偶遇回京述职的少年将军宇文川。

    上元长街之上,不知有多少势力暗潮汹涌,更不知一路上多少双眼睛,是带着任务前来刻意搜索的。

    自天宝五年太子上元出游偶遇韦坚之事被右相拿捏个正着,在朝堂上不知为难了太子多久,太子已经足足四年未曾出门游览。

    谁知今年前脚刚一出门,后脚就遇见了远在山南道驻军的将领。

    国子监一行远远地撞见了,郑煜转身拔腿就跑,此时非得赶快找到永王才行。

    永王妃宇文氏是宇文川的亲阿姊,倘有永王在场,这就是亲戚会面,可若没了永王,就是储君私会边将!几年来右相都没什么大动静,必然已经在暗中筹谋许久,倘若这一回被他捉住,后果不堪设想。

    好在今年永王殿下难得开窍,也带了王妃游览,他没走出几步就被永王的侍从追上,找人没废太多的功夫,后面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得了太子两声夸赞。

    李舒听他重新讲这些事的时候,笑着埋怨郑煜撇下了自己,竟然满大街地去寻永王去了,简直是“见友忘色”。

    时和岁好,郑郎君笑着道歉,说将来若再遇此情,必定要抛下容瑾,以洗刷当日舒娘心中之恨。

    可惜有时候命运就是这样。

    多少年后李舒回望此生,总觉得他们今生今世的缘分,都早早写明在相遇的那一日了。

    天上的红线交汇,地上的新知重逢,原来早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已有无数次的擦肩回眸相累积,用精卫填海般的意志打磨顽石,直到山平海枯,才终于脱出血淋淋一颗心来。

    许是忘川水也洗刷不断我们的缘分,轮回在长情面前也不过尔尔。

    只叹命运使然,家国、君臣、兄弟,从第一眼开始,就横亘在你我之间,和我们的爱情彼此消磨,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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