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徐慕来此,蒋施倒是抽空来了一趟。他如今虽仍是郡郎中令,却不在厉王身边,而是被调去云州兼副将。
蒋施初出茅庐便得了如此军功,人人高呼一声“蒋大哥”。但凡吃酒,便要先赞他单人匹马杀入万军从中的豪迈。便是军中闲谈,也多夸耀他悍勇。相比种世衡的急兵天降,兵士们更佩服他这样的少年豪杰——一人一骑,手持双刀,万军丛中摘下地方主帅首级,高呼:“杀人者,蒋坦夫是也!”说到那一战,谁不夸他英雄。
蒋施从前以游侠自矜,颇为浪荡。可在军中得了如此功绩,才发觉人生的意义所在。好家伙,游侠斗殴能战几人?他蒋施要做就做万人敌,平定边疆,马革囊尸,这才不负此生。
越是赞誉,他的心反而越平静。蒋施是世家子,生来享受富贵,也有一种救世的责任和担当。既定了目标,便同从前的游侠儿完全不同。他一改平日里的做派,转了心性,不再像游侠子时候那样浪荡,而今更是在云州做副将,手下管着几千号人,平日里不苟言笑,军纪更是严明。
他的拳脚师傅当年是云州校尉出身,对云州早有耳闻。云州相对来说战事不多,若是真有大战,必然要调去支援幽州,既没有幽州那样清冷严肃,又可以多经历些战事。
冼舜臣同汪超比他更务实,听从燕王指派,扎根在最紧要的幽州。汪超的妻子卫英娘更是立功心切,巴不得丈夫早早去幽州军营。原来卫英娘武艺不凡,厉王也不拘一格给她封了官职,命她听从李平儿的调遣。给女子封官,在北地也算得上少见了。这夫妻两人哪里得到过这样的赏识,一个比一个发狠能干。
蒋施此行倒不是专程来找徐慕叙旧的,而是来朝徐慕显摆的。大家都是世家子,可徐慕往日却有些瞧不上蒋施这样的游侠做派,自诩文人身份,一直对蒋施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蒋施如今平日里要沉稳干练,如今见了徐慕,坏心眼也出来了,非要在他面前显摆。
人人说起蒋施都是交口称赞,蒋施自己也是毫不吝啬地夸耀,徐慕耳朵听着,脸上笑着,心里却是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心道李平儿虽然做法偏激,但人还是知进退的,这蒋施虽是世家子,可怎么看不懂脸色这么讨人厌呢!
“在下同签书枢密院事,家父观察使!”徐慕忍不住了,也孩子气地拿官职想要压一压蒋施的锐气。
蒋施却不惯着他,“听说枢密院分掌军权呢,徐公子可要多努努力才升得快啊!”
“我是文官!是文官!”
“谁不是啊!”蒋施哼了一声,他虽然是副将的实权,可同时还领着的郡郎中令,妥妥的也是文官,“大家好歹一起上过战场,我如今成绩这样大,想来徐公子也是替我高兴。”
“自然高兴,只是不知道蒋少爷何时才能调任京都,也不知道我孙子等不等得到。”
两个人表面笑嘻嘻,说出来的话却都幼稚得很。若是换个人来只怕就是要结仇了,若不是同上战场,也的确没有这样的交情。
“哎呀,侯夫人寻我还有事,我就不久留了,”蒋施摆摆手,“我可不像您煞是清闲,忙得很,忙得很啊。”
徐慕一把拉住他,“林萱儿找你能做什么,她一介女流之辈,莫不是借着权势又在胡搅蛮缠。”
“诶,您没听说呢,之前水灾过来的那批流民就是侯夫人负责安顿的。好几万人呢,怕他们闹事,分了好几拨,其中一波就在云州,由我们这边监管呢。”
“几万人……都是林萱儿弄好的?!”徐慕眼皮直跳。
“可不是,咱们侯夫人那叫一个菩萨面孔,金刚手段。只带着几百个兵,生生把两万多流民给倒腾好了。我们这边的流民一口一个姑奶奶叫她,小孩听到姑奶奶三个字都不敢哭了,你说厉不厉害。听说之前募兵制也是她定下来的,当年种大将军都推不动的事情,叫她给办成了!哎呀,不说了不说了,你都要回京都了,说这些你也不爱听。”蒋施来得快,去得也快,风风火火的。
唯独留下徐慕独自在那里发愣,他自然知道能安顿两万多人是何等手段。这个狡诈的女子,当真有如此的本事?!
蒋施来的时候,李平儿身侧已经站着卫英娘了。卫英娘如今替李平儿监管流民,李平儿正安排着来年叫流民种些粮食之余,再种棉花之余的来抵税,省得去南面买花钱。这回叫蒋施过来,不是为了流民,而是因为另一件赚钱的事。
说起来,也算是种大将军种述留下的“遗产”。
厉王严明军纪,李平儿统管后勤,几乎让人没空子能钻。没多久,便有马队前来拜会,正是种述前些年暗地里谋划的生意。眼下种家无人接手,将领也不认从前的令牌,不许他们出关。不能出关,他们马队自然也同以往不一样了,再走不下去,只能过来李平儿这里求一求,想着说是种大将军的故人,如果能得了厉王的手令,交易买卖畅通无阻,也能自立门户活下去。
李平儿心下有数,这是正儿八经种述暗地里的布置,这种营生不去找种世衡,却偏偏来找自己,只怕人不够忠诚,不是想自起炉灶,就是另外拜了码头。李平儿并不直接见他,假意推说是未亡人,只让管家接待他。
马队领头的吃了这一级闭门羹也不恼,恭恭敬敬地送上了礼品,又哭诉起了不容易,还说愿意年年孝敬两千两给李平儿。越是如此,李平儿心中越是确认,这不是普通的马队。
一个马队才两千两,如何配得上敲大将军府的门。这可是要拿手令去和党项人做买卖的,手令关系的可不只是钱,要开城门,还是独一家的买卖,若说是卖粮草,有通敌的嫌疑,若是卖皮革,党项人可不稀罕。里面学问多着呢。
但她不急着推却,反倒是请了种福生过来,问这些事情他知不知道。种福生是跟在种述身边的老人,多少也是知情的。种福生有些为难,不知道该不该说实情,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了出来:“这个生意老奴也不太懂,只记得老爷当年对这马队很是关切,说和党项人做生意不是谁都行的,许是……收了些孝敬。”
这个可不在账本里。李平儿心想,要是想像种述一样养兵,不可能只是孝敬,这个马队张口闭口就是和种述关系匪浅,看来内里定然别有乾坤。
可她不打算费心思再去猜测,便吩咐管家,“既是老爷旧年帮扶过的,倒也不必说孝敬了。只等光景好了,必然给他方便。只是眼下不太安稳,老爷更是葬身盐州,此时来要手令,只怕有些通敌的嫌疑。”
听到了这温声细语的拒绝,马队这才怏怏而返。可没多久,马队又来人过来拜访,更添了许多礼物,说是两千两若是不行,五千两也能给的,只盼着能看在种述的面子上,得一个手令。五千两倒也应景了。这次来,还带来了之前种述的文书,可见的确是关系亲近。
不找种世衡却来找自己,可见是消息灵通,知道只有厉王有这个本事。李平儿的眼皮子不浅,做生意的商户那么多,登门求情的也不少,凭什么这个马队这样着急,盼着拿下手令?她虽然不懂种述为何如何看重马队,但即便是两万两,也不能给这个手令。
她已然不是京中那个懵懂的少女了,背靠着厉王,她稳坐北地的钓鱼台。
如今找了蒋施过来,为的便是这个马队的事情。蒋施也早有耳闻,自古以来都是有马队出关做生意的,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李平儿格外看重种述的马队。
“这些马队若只是孝敬几千两的话,种述不会肯开口给手令的。我查了许久,本想着打听打听背后这些商户的消息,重新牵线起来。不曾想这个马队额外还有惊喜。我查到这些马队私下有一个马场,就在云州灵丘赫连山以北二百里,里面悄悄养着上百匹母马和大良马的种马,”李平儿稍作沉吟,“这事情没有报备过,也不记在种大将军名下,所以我怀疑这些马队除了做生意,还是替种述去关外买马的。养马花费太多了,不出去做生意,这么多马他也打理不来的,所以才这样盼着通商。”
募兵制光有兵,没有马怎么行?!蒋施心跳的飞快,他自己本就爱马,听得这生意,都快要张口夸种述天人之姿了。只是这种买卖不管怎么看都不合时宜,更不能声张出来。
“我同马队见过几面,他心里有自己的主意,也不肯说实话替我卖命,拜了赵长庚的码头。这样,你替我端了他们马场,一个都不许放跑了,再叫那个马队的找我求情。”
蒋施立刻应下来,“那这些马……”
“日后灵丘养马还要靠着你盯着,你办的妥当,日后少不了你的。”李平儿叮嘱道,“这个马场如今还在暗处,是得了郑长庚的庇护。郑长庚是个有二心的,我让种世瑄去请他来,他不肯来。我让厉王请他来,他也绝口不提马场的事情,而且还养了私兵看着马场。这里牵扯多,你心里要有数。”
“原来是他啊!”蒋施连忙道,“我有主意了,既都知道是他在搞鬼,岂有我拿不下的道理!夫人放心,不出半个月,好叫那马儿送到殿下面前。”
李平儿给他指了位置,蒋施心中便已经有了打法,胸有成竹地告辞而去。
卫英娘在旁边瑟瑟发抖,不知道为何李平儿留着自己听了这么多云州的事情。
李平儿笑了笑,“我这次找英娘你过来,就是要听一听马队的事情。养马太花钱了,我还是想把商户联络起来。”
卫英娘很是不解。
“流民繁衍生息,定居在此处了。到时候也不必你日夜去监管,自然有他们该守的规矩,到时候我另外指派人跟着便是,”李平儿道,“你和丈夫分别良久也不应该,不如你回幽州去,我想要你在幽州替我挣点钱。”
卫英娘整个人都傻了,“挣钱?”
打仗她卫英娘不怕,可挣钱……卫英娘心里发毛。幽州哪里有能挣钱的地方。等等!姑奶奶的意思该不会是要和人做生意吧!
“既然马队张口就给五千两,证明是有正经生意可以做的,”李平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能做生意,自然能赚钱。你在幽州给我探一探路,要安稳的那种,把驿站建起来,我想把它做得正规些。我懒得一个个去跑那些不知底细的商户了,他们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这些生意咱们也能做。你也找一找能跟党项人和契丹人做生意的机灵人来,几年后驿站做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
得知不用自己做生意,卫英娘连忙松了口气,满口应承下来。
李平儿找来帮忙的,是从流民里揪出来的两个人。一个叫李全,一个叫范峥。李全小名叫狗儿,认得他的都喊他一声狗哥。
原本他是提拔去了军营的,因着探亲的时候,遇到地痞欺压流民家的闺女,看不过眼一拳打掉了人家半条命,被抓了起来。
他在军营中小有名气,不仅人仗义而且能打,在流民中也是有口皆碑,说是来的路上手裂虎豹,救了不少人。可惜父母早早死了,自己的田地也被洪水席卷而去,没办法才成了流民。但他不肯卖身给世家做奴仆,这不就兜兜转转来到了北地。
因着陛下大赦天下,便将他给放了出来。军营进不去,种地也来不及,好在他在军营里口碑不错,便有人替他写了举荐信,让他来李平儿这里碰碰运气。
范峥则是书香门第,当年得罪了先帝,全家被流放到北地的盐场来,吃不饱也就罢了,盐场工作繁重,孩子根本没机会读书。大赦天下的时候,自然也包括他在内。可他已经是盐户了,就算赦免了,他又考不了秀才,也还是要日夜晒盐。
范峥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头脑机灵,他自幼生在盐场,又识得许多字,为了不从事体力活,一直给那些官老爷们处理文书打打杂活,晓得其中勾连。这回厉王来此,又遇大赦天下,他自觉出头的机会来了,拿着盐场的账本当投名状,悄悄拜在了李平儿门下。
李平儿想要拿下盐场,只是眼下时机还不成熟,便让范峥等上一等,寻人扮作流民送去盐场,半夜里一把火,烧了大半个主事的地方。
盐场失火,厉王救火,账本被推出来,一切都水到渠成。只等到范峥做了盐场的主事,大家这才知道其中厉害。李平儿将许多不服管的流民交给范峥,范峥自然叫他们明白厉害。
至于那些服从管教的,李全热心踏实,简直是加强版的老村长,一颗热心浇筑在流民事业上面,发誓要带着自己家乡人建设美好新北地。
李平儿不过吩咐了卫英娘如何播种,跟在卫英娘身边的李全自己就补充了数十条其中的好处,全盘接受下来,连夜去安排,让卫英娘都有些紧迫。
这些许小事,李平儿只管去做,厉王全然不管。李平儿做起后勤的事情,不知道比那些幕僚好到哪里去了,她既明白百姓的艰苦,又不在乎那些面子架势,和他不谋而合。而他眼下还要更紧要的事情,他既害怕朝堂中有人给自己捅刀子,又苦于北地无人可用,只能偶尔与甄踱先生有书信来往。
他们本是师徒,到了幽州这些人手不足,也请甄踱想了办法,举荐了许多人来过来历练。甄踱不愧是大家,虽然厉王失势,却仍旧把他如学生相待,一边鼓励他自强自立,一边积极给他介绍学生人手,投递些朝堂的消息。
这件事情反倒是点醒了李平儿。
皇后娘娘虽然想要他们的命,可这些年待厉王却也不坏。能请来甄踱先生,当年的确也是盼着厉王能好。因此厉王从明面上,也该尊敬这位嫡母才是。虽然没钱没珠宝,但是皮草却不紧缺,特别是那些银狐皮子,该给皇后娘娘的,一份不少。
俗话说远香近臭,原本皇帝对着这个行七的儿子觉得可有可无,可常常收到厉王的来信,今儿是一车皮子,明儿是一些活羊,虽然不值钱,却也令人感慨,如今只觉得他隐忍懂事,孝顺能干,颇有几分怜爱了。
也许是年纪到了,现在的皇帝不再像是从前那样淡薄,他开始怀念年轻的时候,开始记得旧情,甚至还想起了林妃。他将林荀之从岭南,再次调入了江南。虽然只是个小官,却不再是流放的罪臣了。
林荀之还特意写信给李平儿,说了这件事情。他眼看有活路,恩师刘晏初也给了他透了信,说是七皇子送了车皮子过来,东西不珍贵,但是却也自己亲手猎的,叫陛下感念,想起了当年的林妃,也是真心实意不爱说话的人。林荀之哪里不明白,先谢过了恩师,又去谢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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