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的从不是物什,是人。”托尼也许并不知道那一栋半旧不信的房子,和在千万地址中并不会脱颖而出的地址背后潜藏的故事。可是查特韦格的反应能让人猜出很多,猜出和他的过往息息相关。

    “总有人会代你记起你所遗忘。”如果这就是你想说,华尼托。查特韦格在心中默念。有感概,更有不屑。

    “但旁人眼中未必是事实。”她一语道破他心中嗤,“前些日子,我见到了当年的社工。你大概还有印象,叽叽喳喳、愤世嫉俗的傻女人变成了如今枯瘪干瘦的老女人,不变的是那股子蛮劲。她说了些很有趣的话,四舍五入大约在讲,新的家庭赋予新的意义,朝夕相处总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人维系。她说不是姻亲未必不会有比骨血更炽烈的感情。可血肉相连都不惮以最深恶意相加,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又何至于舍身相救?”

    她话里有话,一如她说的每一句话。唯独此刻的查特韦格分辨不明,她是借以嘲讽他对小怪物的冷遇和小怪物的飞蛾扑火,还是另有所指。比方家庭,比方不该长活如今的社工。

    “会有人耍尽心机,也会有人以德报怨不问生死。你不该以恶相度,每一个以善拥抱生活的人。”史蒂夫忽然插嘴,而无论华尼托抑或查特韦格都没有接茬。

    查特韦格扣住发抖的手,沉声说:“你竟任她活到今天。我从不知道,心慈手软也能用在你的身上。”

    “你的小怪物也活到了今天。”她答非所问,却又似乎并非一概未答,“可惜你一无所知。”

    她说他一无所知,他的确漠不关心。如果是她刻意放小怪物一条生路,只为在这终途给他致命一击,留下无足轻重又嘴碎的女社工,又为了什么?查特韦格不敢细想,细想之下那便该是贯穿十数年的一盘长局。

    她能摒弃杂念和心境,无悲无喜穿针织网,他却看不得儿女眼中光亮一点点熄灭、信仰崩塌。

    “为了那一只小怪物,你就要把我一双儿女作陪?他们与这一切无关,为何非要他们入局?”查特韦格终于稳不住声音,发颤的悲怒在这并不大声的嘶哑里淋漓尽致,“他们也算是你看着长大,十七八岁,多好的年纪。你非要折断翅膀,看一朵朵鲜花凋零?”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压抑才没吼出一句,你不能因自己残破不堪便要旁人跟你一样不幸。

    他说为了一只小怪物要一双儿女作陪,仿佛完全忘了“小怪物”也是他的骨肉,亲骨肉。做父亲的一口一个小怪物,恐怕是早就不记得那个孩子曾也有名字。她记得,叫亚历克斯。

    她在孤独的夜,晃动的摄像画面前兀自失笑,笑着笑着变了味。骨血又如何,难抵是一字喜恶。有人为陌生过客牺牲性命,也有人逼死血亲,世间善恶从不是一言两分能蔽之。她告诉查特韦格,单纯向善的社工笃信人性使然,朝夕相处终生纽带,她没有说的是有些人不需要纽带。不能要纽带。狡诈如查特韦格亦有放不开的心结,若想行万险,首先不能有弱点。

    她是九头蛇的华尼托,研究部的第一人,有多少人敬崇,就有多少人嫉妒。

    她知道他们怎么说她,说她没有心。没有心,反而是好事。可是啊……

    她眼睁睁看着四散的突击队员徒劳寻找自己踪迹,蓦然记起某个人群四散、突击演练的夜,她带着亚历克斯藏在办公室,在明晃晃也无一人的空荡建筑里,看着外头并看不清的冰雪不化。她冲了一杯再平常不过的速溶热巧克力给他,他眼里仿佛得到宝藏的惊艳、狂喜,她想她在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忘。

    亚历克斯捧着马克杯,杯里的热烟和他呼出的热气混到一处,咽在喉头,语声模糊。他说:“是甜的。”模糊的语调里是满满的难以置信。

    不过一杯热巧克力而已。她默然想,淡淡问:“你喜欢?”

    “不喜欢。”小男孩点头又摇头,“会上瘾。”

    那时她想,从前自己信誓旦旦说那些天真现实交杂宣言时,她那总是目光温柔脸颊带笑的父母,是否也像当时她看小男孩那般看她自己——任性也可爱。

    她垂眸吹散一缕缕热气,吹皱一层层涟漪。

    亚历克斯半天嘟哝着嘴,怯生生问她:“以后我还能来找你么?”

    他并不知道看起来大不了他许多的女孩,是基地里遥不可及的存在,多少人的忌惮。他不是唯一一个,真正认识传闻里的华尼托的,没有几人。他以为他们偷偷藏着的办公室,属于某个不幸也忘了锁门的主人。

    她却听出另一重味道,他问能不能再找她,也是问还能不能再和巧克力。可是他并不会知道怎样找到她,所以只能她来寻他。

    “当然可以。”她直视亚历克斯双眼,唇角轻轻牵起,是史蒂夫曾最喜欢的莱恩温柔。

    她出于无聊和好玩应下,这个她和玛尔斯、甚至约瑟芬都默认需得保下一命的孩子,微不足道的要求。直到很久后才恍然,那于阴错阳差间成了他人生中唯一一点亮色。他到死都不知道,他在温柔大姐姐眼中,不过是压垮查特韦格的筹码。

    她并不总在西伯利亚,在基地也未必得空找他。可她看得出,他总是那样盼着她。她是他藏在心底,命数尽苦里那一点甜,分明想要逢人尽说却不敢说,怕美梦易散。

    看他的时候,她总会七七八八弄些甜味和糕点,于她可有可无的零嘴,于他和光亮划等号。是无意中发现,他喜欢柠檬芝士,那股极致酸又极致甜腻混杂的组合。他和她不一样,他其实很喜欢甜食,这发现才更叫人意外。

    他说他不敢上瘾,上瘾就会一直想要,而珍宝总是稀有。送给他的柠檬芝士纸杯蛋糕,实际是偶尔去的学校里同学老师,为虚假的身份虚假的生日庆祝的余礼。当时她并没有吃,她从不怎么吃甜食,他们却以为她珍惜舍不得。那个年纪大了不了她几轮的女老师,扶着无框眼镜故作正经说:“若是连喜欢的都要压抑,人生未免太无趣。”

    这句话其实没有错,于她,于他。可又有多少人的一生过得真正洒脱。

    那是很久之前,查特韦格还偶尔问一句亚历克斯的死活。听工作人员说了他对柠檬芝士的情有独钟,他嗤笑:“低级趣味。”

    他当然不可能喜欢。亚历克斯的存在本身于他而言都是一个错误。

    所以后来她在陪亚历克斯看电影——一个父亲赴汤蹈火营救女儿的故事——故意问他:“如有一日,哥哥姐姐和父母遇险,你会救他们么?”

    他说:“他们一定不会来救我吧。我也不想救他们。可是我啊,做不到——要是连他们都不救,我岂非真成了孤家寡人?”

    他害怕孤独,不惜用性命来挽回一个从没想过要他融入的家庭,却不知道生命的代价也不过旁人的几秒扼腕唏嘘。他太年轻,带着向善向美的憧憬求生,却没活到足以理解真正的孤家寡人不是身边空无一人、是无望无止的付出。

    亚历克斯带着向死而生的余辉而死,将生的希望寄于未见数面的亲人。那双到死都满怀憧憬的眼睛,可惜看不到查特韦格从没想过的叹息可惜,和永不停的怒火。他并不感激亚历克斯以死相换,只惊怒质问为何牵连儿女。

    华尼托敛了没有声音的笑,注释着快完成的搜寻,回答查特韦格。

    “有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犹是气定神闲的声音,这种时候未免不近人情,“在港黑的那阵子,维洛希特告诉我,他从小有个画家梦。不是雕塑家,因为他不喜欢敲敲打打不喜欢玩泥巴陶土。不过他承认说,这世上只有画笔和塑像,能将美永远留存。十七八岁的花季,不正是这最合适的时节么?”

    “莱纳!”有两声低吼交叠着传来。多久了?他们还是改不了口。

    赤道深夜的她抿嘴,没有笑意,唯有自知的冷暖悲喜。

    “可你已经赌输了,你不能再动他们,否则是对玛尔斯的不敬。”他终于想到用玛尔斯来压她。

    她却道:“你好像没弄明白,我和玛尔斯赌的只是她会不会救他们。”从没有人向他保证,会留妻子儿女一命。

    “非要赶尽杀绝才能让你有成就是么?”布鲁斯再开口,冰冷质问。

    她和他终于走到这步,到底走到这步。她对着不可能看见的他,笑意爬上眼角。原来尘埃落定不是重负压垮,是释然放情。既是早已预料的无可避免,又何必再怀奢望。

    “约瑟芬的金口玉言没有人想逆转。”查特韦格才送一口气,她复道,“比死更刻骨铭心的是生不如死。这个道理,你该是比谁都懂,查特韦格。”

    杀人未若诛心。由他们活着,才会记恨他。他是那么开心他们逃过一死,却再不会有机会相拥互告。不是生离死别,胜过生死两隔。

    “你,不可能善终。”查特韦格双拳握紧,终忍不住诅咒。

    这是他和她之间难得的意见相同。她想。她想过很多结局,善终从来不是其一。该知道的。从她一身狼狈眼神清明得从多年前的雨夜出走,从容以“琼恩·华尼托”自称的那刻起,自人间再无曼因斯开始,遥远未来并非那样遥远。

    她已不再有未来。未来属于曼因斯们不切实际的梦,华尼托只有当下。

    她只是清淡答:“穷途末路之人才考虑终局。”之于旁人是不愿考虑的逃避,还是无惧定局的坦然,取决你问谁。

    突击队员搜遍楼房一无所获,惊喜变成惊怒。

    查特韦格心道果然,华尼托兀自清冷,“期待与你再相见。”

    挂断电话,将拆掉的电池随手扔在办公桌上,她绕过长长的桌沿,无心再看屏幕上监控里的所有一如所料。电视荧光熄灭前的最后一刹,照亮她办公桌上座机旁并排的两个相框。余光中模糊的花田簇拥起模糊的一栋洋房。

    与格洛弗街3号极为相似的洋房。

    拉扯帘幕的黑暗空间,她窝在转椅,双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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