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特韦格皱起眉,眉痕间的褶皱像是她办公桌上放的纸物装饰,可惜他从没见过。

    她说她和玛尔斯打了一个赌。带着轻笑的语调闲谈听在查特韦格耳中,满是恶意。直觉像一股突然增流的电流刺进心间,在犹未明所以之时激起本能的退缩。他几要坐不住。

    “虽然胜负尚未分晓,他的赢面很大。”她的声音不近不远飘来,在无风的夜竟有一丝风铃的清悦。本该是清心静神的空灵,落入他耳里只更觉烦躁、愈发难安。

    高层并不逼仄的小屋里气氛很是压抑,拉了一半的窗帘外是纽约霓虹摇曳、漫天遍目不落的光华和繁丽。连这层云高耸牢笼中似都能听到,酒吧里重金属的混响、dj打碟、还有强到炸裂的鼓点。那是才开始的夜,和夜的生机。触及这牢房的每一个墙垣,却渗不透。

    他们看不见热闹,看不见纸醉金迷后的真假,眼神只盯着查特韦格并不新颖的手机,和手机旁如莲放的虚拟光屏。

    一心成事的人只需黑暗。黑暗能使人专注。

    布鲁斯在漆黑的蝙蝠洞里凝神盯着没有画面的荧屏,模拟磁带的电子界面一圈一圈轮转,像是谁与谁曾一圈一圈绕过的棉花糖。

    华尼托在凌晨稍远破晓、万物悄眠的沙洲里,望着遮蔽星辰的云渐渐散开又复拢,唯余下一线银光贯彻天底绵延今昔。

    她再开口,平澈无澜,像那亘古的月,从未因时光而改变,“我和他赌,赌他赢了,我便种一片马蹄莲,绕宅常放,像他生命中最熟悉的雪国、不化的积雪、没边际的孤寂;赌我赢了,他就盖一个小教堂,哥特式的尖顶、飞拱和精巧雕塑,配一支至多五人的合唱,和必不可少的管风琴乐师。”

    童趣般的赌注似在话中有话,不明所以的人不明所以,查特韦格像是摸着了门道,像是有所揣测。他的脸色仍不好看,却有了些许松缓,“但愿你们所赌,并非我所想的无稽之谈。”

    纽约的霓虹灯在那一刻照到天际,反射的光映出查特韦格眼底一派漠然。赤道的云终究覆月,黑又吞噬凌晨的办公室。维持眺望之姿已久的华尼托终于转身,按下自动窗帘,不发一点声响。没有人看得见她垂下眼眸中的思虑。

    “是否无稽,你亲眼看看就是了。”她那样说,查特韦格的心跳滞漏一派后是强劲的回袭。一错失一过强,肌肉的大反应让人一时间抽痛。痛楚和冷汗使他被带跑偏的思绪逐渐冷静。

    她是故意诱导,要他自乱阵脚。他笃定想。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信以为真他们要对他的妻子、儿女出手。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没有通天本事将他们掩藏,相反查特韦格曾有妻儿、家庭美满,是组织里的老人尽知的佳话。他不必要他们人间蒸发,他有约瑟芬的金口玉言。纵然这属于上个时代的名字权力不再,他曾所代表的兴荣和巅峰、强势和耀眼,注定他不会被忘却、永远被尊敬。

    哪怕玛尔斯都要敬三分的约瑟芬,他的话是最牢靠的保命符。查特韦格为九头蛇尽忠一生,与约瑟芬挚教始终,得他一句护妻儿周全,不算过分。

    他已无心再与华尼托斡旋。目的已达成。纵他难逃狼狈,起码也做到撕开她的伪装,打乱她的步调。毫无疑问。

    其实他可以深究。他分明从神盾局、从复仇者的口吻里听出莫需有的熟捻——只有足够关切才会有真相揭晓后的大失所望。九头蛇至高的华尼托,从来至冷至漠的华尼托,走出她一亩三分的界限,容人亲近,之中的真真假假,他想总有几分真。演了一辈子的戏,又怎会没有过失手。

    查特韦格想起自己年幼的女儿。其实她已不年幼,不过在作父亲的眼里永远是个孩子。他的小女儿,曾很喜欢超级英雄的故事。那些人莽莽撞撞的赤子热忱,叫人光看着也会气血翻腾。义无反顾做一件该做也正确的事,大概是上帝对人类最好的赐福。那时他看着小女儿绘声绘色的眼角眉梢,默默想。如果摒弃立场、对和错,他大概也会短暂羡慕那群纯粹也无畏的人。可谁又能真正抛开立场。

    华尼托毕竟还这样年轻。在这群人中混久了,大抵难免会有一二不符她逻辑、算计的冲动。那于她其实是好的,因为有错有挣扎不总冷静的才是人样。可他和她同样明白,要立足他们所立足的世道,最不该有是任性。

    查特韦格在心里嘲她终不过如此,却也没有大叫大嚷去质疑。走到穷途末路,他已懒于算计。即便知道大叫大嚷埋下的错误概念一定会被人听到,因为九头蛇的眼线无处不在。

    “我不想同你辩。你我勉强师徒一场,就这样吧。”他不知怀着何种心境如是说。他和她比起师徒,更像同僚。她从很小的时候就在他实验室做过。做她自己的研究,不归他管,只是借一块地和设备。

    “你不相信。”似乎听到硬物碰撞的响声,像是她把手机搁下,“也不想同我辩,却不得不和我交谈。是他们让你做的吧?还没找到我。”

    娜塔莎轻手轻脚领来的七级技术员正朝查特韦格比划,闻言手势一顿。说出人意料也不见得,她那样隐匿黑暗的人,追踪反追踪的套路最是熟悉。只是听她信口带着几分混不介意道来,心中难免有些疙瘩。

    其实他们并非没找到她,她留下的假讯号点太多,找到还不如没找到。听起来足够叫人泄气,可也不是了无进展。所以才拼命比手势,想要查特韦格再拖一会儿。原是不必的。查特韦格知她如九头蛇的大多人自负技术一流,气定神闲与他谈天是料定不会被发觉。

    可自信有时会害了人。

    荧屏上的若干黑衣小分队在无声快步前行。建筑轮廓随脚步推移越渐清晰。目标也许不止一处,但敌不过一处处探寻。

    “也许……很快了。”查特韦格拖长的语调说不清解脱和庆幸,哪种更多些。

    突击队员已攻破了五个信号点,还余三处。

    华尼托按下一直捏在手中的开关,壁挂电视放出和神盾局监控其一,如出一辙的画面。

    是很快了。她那样想,绕道办公桌前环臂而坐。

    随身摄像仪的画面在突击队员几次连拐中晃晃悠悠,但不妨碍所有人屏气凝神。洋房的屋顶已拉入镜头一角,只需再拐一个弯、过一条路……

    “好像,是我输了。”女人的声音和入目的一片白雪同时传来,像是同步解说。

    雪落似盛开的马蹄莲,绕宅而放,风吹压倒一片,似絮纷飞。美极。放眼是铺天盖地的白,不染尘灰。追踪的终点、话语掩盖的恶意、还有突击队员的重型武器……一切不合时宜的现实,在那一刻被大脑自动过滤,天地间只余圣洁的白。

    打破这一刻是突兀的尖叫,和觉有人来拼命飞驰的求援。

    蓬头垢面的女人、血染打结的长发和双目青黑不知所措的青年……隔着屏幕都切切感觉得到的无助和血腥,将人狠狠拖回现实。

    “现在你还觉得是无稽之谈么?”华尼托的声音和现实同步袭来,比现实更残忍。

    查特韦格目眦欲裂。他认得抱着毛衣、蓬头垢面无助尖叫的女人,认得一头好看长发被血黏糊的小姑娘和被人痛打的男孩。他都认得,因为这些是他的家人,是他刚刚还笃定应着约瑟芬的金口玉言、无人敢碰的家人。

    “你们打底……你到底……”查特韦格的声音在发抖,半是惊惧、半是愤怒的抖,“做了什么!”

    这一次华尼托很爽快得回答,“我和玛尔斯打赌,赌你一家遇险、那个不得你心、全家畏惧的小怪物可会豁出性命搭救。我说他不会,玛尔斯说会。毕竟除了这个对他并不好的所谓家庭,再不会有人出于好心抑或厌恶打法,好声好气给他一条巧克力。我说哪有人会为了巧克力送出性命,玛尔斯说他本不懂生命的价值。”

    冲进洋房的突击队员,在壁炉上装饰用的大鹿角上找到耶稣钉死十字架般,浑身浴血的少年。一双早已失焦的琥珀色眼睛,似还留着最后的一点殷切希望。

    查特韦格隔着屏幕和生死,与出生即为他厌弃的小儿子对视,内心茫然。他从不喜他,因他是个怪物,是和x教授等等没两样的怪物。查特韦格从不过问变种人研究,因打心里唾弃。可最厌恶变种人的他偏偏生出了个小变种人。

    “从不为你承认的变种人救了你的家人,而你的家人也看清了你的伪善。”那道声音徐徐道。

    转过起居室,客厅的电视还亮着。磁带机闪烁的光点说明磁带还在读。突击队员按下遥控器,录像带里还原出先前家人才看过的,是查特韦格的实验实录。极为残忍。

    “你们的游戏从一开始就没有谁输谁赢。”一个甚至比华尼托更稳的声音忽道。华尼托摩挲遥控器的手势微一顿。黑暗中垂下的眼睫似扑颤,她默然半晌,拉出一道无声也无人能见的笑。她知道是谁。只是无济于事。

    查特韦格并不认识声音的主人。复仇者们兴许不晓得,他对他们却是颇有研究。算不上多细致,至少声音不会弄混。所以他很肯定很低的男声不属于复仇者中的谁,可是这场谈得上最高级别最高保密的会议竟容许他加入,想来身份不简单。

    那又如何。

    此刻的查特韦格无心揣测神秘人,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残忍而真实得告诉他,他在孩子面前最后一丝勉强维系的体面也被人狠狠撕裂。他苦心经营那忙于事业、难能顾家的算不得好父亲形象,被纸纱后那个真正的他——那个心狠手辣、不讲情面、不问是非的他替代。查特韦格自问从非善人,亦不屑于为善,却又偏偏不愿再孩子天真向善的心蒙尘。

    淤泥里跌滚的人却不希望骨肉如他般磨砺后至最高,宁愿狠心将他们远送,过一段平淡无奇但无关提心吊胆的顺遂人生。

    他忽然记起某一年的圣诞,华尼托被他过分体贴的妻子邀来家中。姜饼红茶壁火下,妻子给孩子讲着青蛙王子的故事,华尼托却在茶香氤氲湿雾朦胧中低声与他道:“青蛙成不了王子,淤泥中人终将被沼泽吞噬。”那时的他嫌她不解节日氛围,却原来她一直是对的。

    就像沼泽,越挣扎越陷越深。

    突击队员从客厅转到厨房,一尘不染的桌面铺开是切成小块尚来不及享用的蛋糕。柠檬芝士,是他最不喜的变种人小儿子最喜欢的口味。混着酸涩的甜腻,他从不解也亦不可能理解。大宝熊,小玩偶,半开封的彩带,绕在桌沿的氢气球,像是给幼儿庆生的布置,结合起居室里的血腥、客厅的尖叫实录,合成一股荒诞的狂喜。

    庆生。

    查特韦格隐约记起这一天似乎是那个变种人怪物的生日。大概是。时隔太久,记忆已很模糊。他在那个孩子觉醒变种天赋后将他远送,送进最残酷的西伯利亚基地,盼着优胜劣汰将其洗刷。几十余年,他不闻不问,若非这视频画面,他在心底确实也以为那个怪物业已身亡。

    西伯利亚的雪是挣不脱的囚笼,多少实验品中的佼佼便是在那无休止轮回的一场场试炼、一次次强化中,惨叫着丧生。那个怪物,他的怪物,竟活了下来。

    突击队员从窗台拿下一盆差点被风吹飞的马蹄莲。白雪似的颜色。触目惊心。

    他突然明白过来,华尼托和玛尔斯之间赌注的用意。查特韦格不可抑制得倒吸气。

    “大雪封城是他仅有的记忆,一生的归宿。他在雪国的磨砺中顽强求生,却终死在这一片胜雪的田园、该称为家的地方。”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测,电话另一端的华尼托娓娓道来。

    宿命。逃不过的宿命。所以才说,如若玛尔斯赌赢,如若这个从小被家人当作怪物丢弃的孩子,会为了并不爱他的家人豁出性命,要种一片马蹄莲。许是阴讽花语里的纯粹,许是嘲弄严苛的雪天凡成他的温暖归宿。

    可是教堂、尖顶和管风琴……

    “艾斯林梦想当一名建筑师,你送给她的图册上对仗精工的教堂设计唤起了她对美的追求,哥特式样最为她钟爱。”查特韦格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叙述,内心却是异样的平静,“阿斯兰……阿斯兰说要永远陪着妹妹,妹妹作教堂建筑师,他便留在教堂里谈管风琴,反正音乐是他所追求,任何形式的音乐都无关紧要……”

    那时他和家庭之间还未破裂的日子,华尼托也算得上常客。他只是没想到,她竟然都记得。

    既然她都记得……

    他没来得及细想,无线电频道里突击队员激动的一叠声“找到了”打乱他的思绪。他们在玩具盒的夹层,掀开重重包装后找到了通讯中的手机,手机连着蓝牙耳机。突击队的脚步愈渐加快,上上下下每个角落不放过得搜寻,查特韦格也越发笃定那个女人她不在那儿。

    他只是在西,他只是害怕……他用力闭起了眼睛,然后用力睁开,用勉强拼凑出的完整问:“那是……哪里?”

    “格洛弗街3号。”托尼的智能管家如是道。

    “格洛弗街3号。”查特韦格如是重复,眼底的自嘲、苦涩、心碎、无奈交织成顶流的抽象画作。他的声音里有很多情绪,唯独不见意外。

    格洛弗街3号,他还有家庭时的故居。原来那个地方还如当年,半点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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