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酒酒在一家农舍醒来,由窗望出去,见院里一带黄泥墙,并植秋白菜之类,菜畦边有一土井,旁有桔槔之物。正看间,门由外推开,一个妇人走进来笑问道:“姑娘醒了。”姬酒酒看那妇人问道:“请问,你是谁……我怎么在这里?”姬酒酒声音损伤得厉害,一语说完,一时痛得面红发乱,弯身几近不能坐。妇人急忙扶住,姬酒酒喘息了半晌,妇人道:“姑娘安心在这里养伤,大娘不会害你,等你养好了伤,大娘带你进城寻你的家人。”姬酒酒摇头,抬眼望妇人,努力地说话,却是嘶哑难辨,急得咳嗽起来,吐出血。妇人连忙用布巾给姬酒酒擦拭,扶姬酒酒躺下。姬酒酒不肯,在手心里打颤儿写字,写完望着妇人。妇人看一眼,不忍道:“大娘不认得字,等姑娘好些了,写在纸上大娘找人帮姑娘看。”姬酒酒听此言,两眼怔住,又咳嗽数声,吐出好些血来。妇人又急忙来擦,劝说道:“姑娘好好歇歇吧,伤了嗓子就不好了……不急的,等好了再跟大娘慢慢说。”姬酒酒望妇人,喉中哽咽,却一字也说不出。妇人起身端了药,喂姬酒酒喝了,一会儿姬酒酒昏沉睡去。

    转眼秋尽冬初,初雪降下,也不过是几日的事,时令是转换得如此之快。

    “已经落雪了啊,几天前分明还下雨呢。”裴公景望着院子,发出情不自禁的感叹。院子里裴公明,裴公逸,阿青正打雪仗玩。

    华莲望着院外,应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与其说是回应裴公景的话,毋宁说是发出的一声叹息。裴公景道:“还是为姬姑娘担心吗?”华莲摇了摇头,望着雪地轻声道:“虽无姬姑娘的消息,却总相信她会回到这里。”顺着华莲的目光望出去,只见那里雪地里开出了一朵紫色桔梗。裴公景这会注意到了,微笑道:“生命是很顽强的啊!”

    一会儿裴公景低低道:“兄长已修书玉霄宫,待锁妖塔封印加固后,我们也要离开了。”华莲“嗯”了一声,似早已知道,抬眼望裴公景道:“裴兄珍重。”裴公景也“嗯”了声,鼓足勇气道:“华莲,我兰陵裴氏的大门永远都为你敞开。”华莲微笑,缓缓摇了摇头,道:“我想在我太公身前尽孝。”末了又笑道:“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带太公、阿青、小蘑菇来兰陵看你,还有你兰陵最好的牡丹花!”裴公景站起,激动道:“一言为定!”华莲也站起,高兴道:“一言为定!”裴公景望着华莲,离别的话说不出,心中默默道:“华莲,你若是我兰陵裴氏的儿郎该多好。”

    次日玉霄宫的长春子带弟子来到会客馆门首,众人迎进去,行礼坐下。裴公旭道:“真人肯助,是嵬城之幸。”长春子道:“欲汤之沧,一人饮之,百人扬之,终无益也。”众人听说,无不面色凝重。裴公旭道:“虽治标不治本,却可解当下之局,还请真人相助。”长春子看裴公旭,一会道:“裴长公子之言,甚是不谬,请前带路。”众人大喜,一路朝锁妖塔来。只见锁妖塔上空阴云密合,雷电交作,可闻塔内众妖狂欢之声。

    长春子皱眉,右手书符印印向锁妖塔塔顶。符文流转,金光射下塔内顿起一片哀嚎。一个声音痛骂道:“长春子,你不在玉霄宫修习跑到这里做什么!”长春子识得那声音,语道:“纪晁,数定在天,怎逃此厄,何苦再兴风作浪?”“兴风作浪?只想要自由罢了。”只见锁妖塔塔身震了一震,众妖便要破塔而出!长春子即命弟子布阵,固西南之向封印。

    “清微老东西死了吗?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动用‘风之吟’?”长春子不以语相还,加固锁妖塔封印,但见锁妖塔塔身晃了几晃,紫电雷鸣,连大地都在震颤。众人仰面望锁妖塔,握紧手中长剑,只听那声音愤愤道:“长春子,风之吟你就如此用吗!”长春子面不改色,口中道:“何必多言,今日定不叫你出塔便是!”

    群妖被锁妖塔的封印照得惨惨戚戚,在塔内跌滚,连叫骂都不能了。有一个时辰,锁妖塔渐渐安定下来。顶上乌云散去,露出天光,灰蒙蒙的,落着几片雪。长春子抽身,收了阵法,传音锁妖塔道:“纪晁,等你真正领悟了风之吟的意义,便是你出塔之时!”塔内纪晁不语,望天长啸,累倒在地:“风之吟的意义……”

    长春子固结锁妖塔封印,众人回至会客馆。长春子道:“锁妖塔之事已了,长春子先行一步。”便往玉霄宫去了。不日,裴氏兄弟也往兰陵去,众人便作鸟兽散了。

    玉蓬真君也失了去向,寻姬酒酒外又添了一人。可怜嵬城死多活少,就是连个相问的人也没有。

    因夜里阿青蹬开被褥染了风寒,这日一早华莲便往青囊药堂抓药来。回来时路过栖凤馆,在馆前站定,一会不由踏进来。目之所及,尽是衰草,枯荷颓塘以及残垣断壁。“姬姑娘,你到底在哪儿?”对着满目荒园,华莲不禁红了眼圈。有什么飞在华莲身后,捉他的发带玩。一会那东西停在华莲眼前,眼睛笑得弯弯的,只见是姬酒酒的小纸人!原来姬酒酒进栖凤馆,担心会有危险,便叫小纸人等在外面。小纸人等不到姬酒酒,自己就飞了进来。华莲喜不自禁,胸口似被信浓的雨击中,口中唤姬酒酒名字,朝栖凤馆更深处奔去。

    廊下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细口酒瓶和酒杯,此刻积满了灰尘。一只野猫不知何时将酒瓶打翻,喝醉酒睡在角落里,见到姬酒酒,那猫不甚敏捷地跃墙走了。栖凤馆内万籁俱寂,院子的正中,留下火烧的残骸,在未融化的雪地里凸出来,依稀可以认出傀儡的残衫。

    “孙先生!”姬酒酒呼喊,满心惶急。按理来说孙难将她打成重伤,又说乱葬岗夺簪之事,孙难便必不会是她舅舅了,可是姬酒酒不知道为什么希望见到孙难,希望他平安。

    姬酒酒找孙难未果,终于凄泠泠地走出来。“姬故娘!”姬酒酒回过身,一回头就看见了华莲。姬酒酒看着华莲走近,竟流下一串眼泪,满园风动,荒草摇曳。华莲在姬酒酒身前站定,见她容颜清减,面有憔悴,心中怜惜不已。

    二人一起走出来,边走边叙话,姬酒酒将这些日子所遇说了,华莲也将近里诸事相告。姬酒酒叹道:“想不到这里竟发生了这么多事,好在锁妖塔保住了。”姬酒酒紧张道:“孙先生他真的……死了吗?”华莲点了点头:“孙难同沈先生饮酒,给自己下了毒。”姬酒酒听了,默默不响。华莲送姬酒酒至逍遥居,指了指手中的药包道:“阿青昨夜染了风寒,我得快把药送回去。”

    姬酒酒点头道:“嗯,你快些去吧。”华莲叫姬酒酒快进去,姬酒酒颔首相应。华莲走了,走过一段路,回过头去看,姬酒酒还站在那里。姬酒酒看着,看不见华莲身影了,进了逍遥居。

    姬明月因多日寻姬酒酒,玉蓬真君未果,又加之思虑过重已病了好些日子。只见逍遥居也已大不如从前,自那日王凤前来火烧众鬼侍之后,姬明月便下定决心遣了众妖去,如今只剩下蓬蘽妖怪在这里。姬酒酒进去,只见红室诸空了,上有灰尘可辨。原来姬明月病后,白牡丹便不来这里打扫,一心一意照顾姬明月起居。

    姬酒酒瞧见这里光景,知道不好,急忙朝后院跑。院里白牡丹瞧见姬酒酒,连手中的水盆都跌了,激动地大喊:“明月,明月,姬姑娘她回来了!”姬酒酒看见白牡丹,忙问:“姑姑呢?”白牡丹握姬酒酒的手臂:“别急,你姑姑没事,她在,在这里。”姬酒酒才放了心,进屋来。姬明月听见外面白牡丹喊姑娘回来了云云,只觉是自己做了梦,摇了摇头,坐起来。抬眼间望见一个白衣女子站在屋中,不是姬酒酒还是谁,一时间喜地流下泪。

    姬酒酒跪在姬明月榻边,看姬明月哽咽道:“是我不好,叫姑姑担心了。”姬明月瞧着姬酒酒,摇了摇头,关切地问:“酒酒伤了,伤在哪儿了?好了没有?”姬酒酒说道:“都好了,倒是姑姑……”看姬明月,说不出话来。姬明月笑道:“一点小病,将养几日就好了。来,酒酒快起来,地上凉。”姬酒酒依言站起。白牡丹端药进来,姬酒酒扶姬明月坐好,两边用软枕靠住,端药喂姬明月喝,喝了药,重又扶姬明月躺下。姬明月抓住姬酒酒的手,恐自己是在做梦,睡醒来姬酒酒就没有了。姬酒酒回握住姬明月,轻轻道:“姑姑,我是真的。”姬明月听说,笑了笑,道:“是真的,姑姑就不怕了。”又嘱道:“酒酒也歇歇,身上才好,不要累着了。”示意白牡丹带姬酒酒回房里去。姬酒酒道:“我不累,在这里陪姑姑。”姬明月想了想,笑道:“随你,免得姑姑醒来只觉是一场梦。”姬明月说完,沉沉睡下了。白牡丹在旁看着,欣喜地流下眼泪。

    姬明月自姬酒酒回来后,病一日日地好起来,只是忧虑不安。姬酒酒知道她的姑姑是在为玉蓬真君担心,那玉蓬真君消失已有多日了。

    这一日天气很好,二人出来在院里走,只见院里叶落枝空,不知不觉冬令已深。姬明月想起玉蓬真君,不免伤心,边走边道:“姑姑知道他有事要做,从不敢奢求将他留在身边……怕误了他的大事。如今他没了消息,却想着那时候再坚持一点,将他留下该有多好。”姬酒酒听了,劝说道:“姑姑不要太忧心,等玉蓬真君忙完了事,他会来见姑姑的。”姬明月笑了笑,问道:“酒酒有牵挂之人吗?”姬酒酒愣住了,想起华莲来。姬明月道:“华公子待酒酒是极好的。”姬酒酒说道:“华莲……”姬酒酒说出华莲的名字来。院里铺满阳光,不刺眼,温柔和暖地照着,只听姬酒酒慢慢道:“他像这阳光一样,让我的世界忽然敞亮起来。”姬明月也望院里的阳光,欣慰地笑了。

    二人在院里的桌边坐下,姬酒酒担心姬明月久病初愈,坐了一会就扶姬明月进屋去,一个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不知不觉天近黄昏,起了风来。姬明月看了,不胜伤感,想出来走走。穿廊过亭,一会到逍遥居来,想起玉蓬真君,不觉又垂了泪。开门出来,只听得门外叫卖声响着:“豆角丝!干豆角丝!”卖豆角丝的呼声响远了,姬明月看着,只觉得苍凉。步下石阶,默默走,未走几步被人从后拉住。姬明月慢慢转过身,看见是玉蓬真君,又怨又喜,一下扑在他怀中,似乎要把这几日的泪都哭尽了。一会抬起头,见玉蓬真君满目苍凉,手上握着酒瓶。若不是担心姬明月,想来他都不会出来见她。

    姬明月看着玉蓬真君,一时间不知是悲是喜。所喜者,是应龙尚在锁妖塔,玉蓬真君没有犯下天条致杀生之祸。所悲者,是他难过,不能如愿。这两样,大抵是悲占了上风。

    当时已近腊月,离年日近,众人暂将诸事放在一边,等过了新年再做打算,想来竟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思。嵬城虽不比从前,可到底因为年节,所生者家家户户都贴了门神,联对,挂了灯,油了桃符。各街各巷,凡从前有人家处,两边阶下都挂上灯笼,嵬城也就亮起来。太白、华莲、阿青、小蘑菇也在门前贴了联对,挂了灯。太白已经很久没有过过年了,竟生恍惚之感。华莲虽未过过年,可已过了过年的年纪,不如小孩子那样兴奋。阿青是个小孩子,在院里高兴地蹦蹦跳跳,好似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小蘑菇是个小妖怪,不懂过年为什么会开心,它倒觉得跟蓝大人在一起就很开心,心想:“过年等于开心,跟蓝大人在一起也等于开心,过年就等于蓝大人!”想来,蓝大人在小蘑菇心中是极重的。

    地窖里有许多坛陈年的屠苏酒,太白便叫华莲把几坛送到逍遥居去,然后再分给这里的人家。华莲身旁跟着小蘑菇到逍遥居送酒来,恰逢姬酒酒也出来往桑落酒肆送合欢汤和吉祥糕。华莲手抱酒坛,姬酒酒手握食盒,二人一见面先是一怔,随后都笑了。姬酒酒让华莲进来,一路引华莲到后院去,一边走一边道:“姑姑不再往前面去了,我们现在所有人都在这里。”华莲笑着点头,不知道为什么感到紧张,说起来这是他第三次来这里了。玉蓬真君在院里一回头,看见了华莲,笑道:“华莲来了!”华莲看见玉蓬真君,不免诧异。那日收到玉蓬真君报平安的信,信上只叫他们莫担心,未言其他,不想在这里见着。二人坐下,在院里说话。玉蓬真君问华莲道:“你太公可好?”华莲道:“太公好些了。”问玉蓬真君道:“师父好吗?”玉蓬真君一笑,说道:“好,在明月身边,怎么会不好。”二人喝了一杯酒。一会儿华莲起身告辞,姬酒酒送华莲到外面,穿廊过亭,一会儿就到了门口,竟从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快。华莲道:“姬姑娘快进去。”姬酒酒摇了摇头:“我看你走,等你走远了,我就进去。”说着将手上的食盒递到华莲手上。华莲伸手接过,道了谢,转身走了。走了一段路,转过身笑着道:“这一次我看姬姑娘走,等姬姑娘进去了,我再走!”姬酒酒听说,笑着看华莲,推门进去了。姬酒酒的小纸人倒有些不舍,在门槛上跨着,一会一只脚才进来。华莲看着姬酒酒进去,又站了会,才走开。

    已到腊月三十日了。嵬城所生者,皆到宗祠祭拜。华莲他们无甚可拜,便省了。夜里家家围坐庆祝团圆,只是今年的团圆于大多数人而言有些心酸。阿青向太白拜年,问爷爷过年好。太白笑着也问阿青过年好,努力想了想:“小孩子过年给些什么呢?是散押岁钱,荷包之类的吧……”荷包太白没有做,便给华莲、阿青、小蘑菇散了押岁钱。暖黄的灯火下,阿青捧着它们,竟觉得这银子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好看。

    逍遥居这边也少有的热闹,众人围着吃了团圆饭。月亮渐渐高了,月光照在地上,让人心生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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