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山风很冷,添身衣吧。”
春雀手里拎着外衫,轻声靠近。
忍冬眺望远山,摆摆手,“我不冷。”
远处天是蟹壳青,绵延山脉隐匿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金乌即将升起,那一点点赭黄撕裂天幕,似乎要从中挣扎出来。比起春意盎然的京畿内城,城郊的白龙寺背靠青山,晨间山风拂来,老林森森,竟有些深秋况味。
人间芳菲正盛,山中桃花未开。
天家旗帜猎猎作响。
寺外换班值守的禁卫正在换班,银甲□□,行动之间冷而坚硬的兵刃盔甲不经意爆发出的声音,比山风更冷。
“几日了?”她问。
“已有两日。”春雀答道。
“才两日吗?”
距离那日官船停靠京城,平承帝命温琅除衣,囚车入宫,只是过去两日?
忍冬却觉得有半载春秋那么久了。
垂下的手捏紧手心攥得萎蔫的纸条,纸被揉皱了些,刮擦掌肚,存在之感更为真切。
那日她还未入宫,高昌长公主便命人前来报信,说是在白龙寺礼佛的老太后贵体有恙,燕王妃是将将待产的妇人,因此命她即刻前往白龙寺中伺疾。
是以忍冬才会再入白龙寺,再见到春雀。
至于老太后,不像高昌长公主所说那般,太后身体健旺,不像是病人。
见到她时,招呼她上前来,拉着手拍了又拍,喟叹道:“还好,不曾瘦缩了身量,离宫大半年里,你和太子很是不易。好孩子,且在这里陪哀家吃斋念佛几日,太子也好心安。”
闻言,忍冬猛地抬头。
高昌长公主立在一旁,垂眸睨着她,仍旧是趾高气昂的样子,只是眼里心绪杂陈,恶人先告状:“你瞧着本宫做什么?这是太子的意思,有本宫与太后在,必不叫你少了一根头发。”
忍冬顿在榻上,手里的茶洒了出来,污了裙角。
精舍里的永寿宫宫人们赶忙上前为她擦拭,恭声询问,她却什么都听不见。
船才靠岸,长公主便命人来报太后有恙,一切及时又凑巧,全是阿琅早早为她做好的打算。
平承帝盛怒,然则长公主毕竟出身尊贵,太后自不必说,更是根基深重,她虽然不是平承帝的生母,却是嫡母,国朝以仁孝治天下,只要呆在太后身边,平承帝这把火无论如何也不敢烧到这里。
——这是阿琅为她早就设好的庇护。
离开精舍前,高昌长公主给了她一封密函,是温琅亲笔所书,托太后周全她。
两行话,这几日忍冬翻来覆去地看,早就在心里成诵,宛如烧红的烙铁烫在心里似的。
寺里梵音阵阵,每日都能听见鱼木击钟,僧人们早课念诵的佛经,空灵嘹然。今日也不例外,一线金终于从暗夜里挣扎出来,自混沌山脉升起,金光奕奕,笼罩着尘世,眼前一切渐渐变得清晰,钟声嗡鸣,寺里的和尚该做早课了。
在这之前,武僧会奉老主持之命,前来传递消息。
每日一天不亮,武僧拿着篾片沿街敲打,报晓天气,因此也是获取城中消息的最佳机会。
那几位武僧对于忍冬而言并不陌生,叔母当年亡故时,多亏几位僧人仁善相助,将棺木运回赵府,事后也有过几面之缘。
忍冬算算时辰,沿着山道折返精舍,回屋没多久,廊上脚步一声紧过一声,阿越得了消息,急忙回来禀报。
“殿下,”苏家已入诏狱,昨日半夜千岁也……”阿越没能往下说,忍冬也早已意会。
接了话,“阿琅也进了诏狱是吗?”
阿越犹豫片刻,艰难地点头。
“还有吗?”
“城里有几位大人的府宅被查抄了,就在前夜,锦衣卫明火执仗冲了进去,翻箱倒柜,听说还将一位大人家四岁的孩儿活活给吓死了。”
“这些官员可是上疏为阿琅陈情者?”
阿越久久不语,忍冬见状,便知道自己说中了。
朝中局势已经到了分外紧张的地步。
春雀打了洗脸水来,恰听见后半句,小脸跟着发了白。偷眼瞥了一回忍冬,她静静站在窗前,微风吹拂鬓发,脸上没有大悲大怒的神色,头上没有繁复精致的头面,只簪了二夫人留给她的薄玉簪,弱不胜衣,身影有些单薄。
“二夫人在天有灵,定会庇佑千岁殿下。”
春雀捧着铜盆,水花洒了几点出来。
忍冬知道她有心宽慰自己,冲她笑笑,表示无事,转脸问阿越:“此前托刘五办的事,做得如何了?”
阿越忙道:“照他今晨说的,城里几处茶肆酒楼都在流传千岁爷的话本,故事越说越大了,每日围在瓦舍酒肆听戏的人见多不见少。”说罢,忧心道,“殿下……若是皇宫大内迁怒起来…………”
那些在城里传开的话本子,为了避讳改换朝代,但是就算是傻子,一听也能听出来,说的分明是太子巡演江南道,肃清国蠹的轶事。
张家霸占州府学田,鱼肉百姓早就在京城传开了,在民间,太子声望已非同往日。
如今太子妃趁势浇油,又狠狠地烧了一把,城里百姓就是爱听太子的轶事,前夜官府查京官府宅,茶楼酒肆故事照说不误,许多民间艺人甚至并非刘五说布的眼线,一部分是见故事热火朝天,有利可图,一部分是见了太子被除衣,视为囚徒般对待,或是心中郁气纾解不开。
听说其中不乏受了张氏欺凌,又受过洪州接济的通州学子。
声势眼看渐大,京城诏狱门外百姓越积越多,宫中那位圣人想关起耳朵来不停也难。
刘五手脚干净,已然报了必死决心,阿越担心的是照这么下去,要是宫中的刀锋指向太子妃,事情也就不妙了。只能说是万幸,太后在白龙寺礼佛,使得太子妃避开了风暴的中心。
几人正在说话,山门方向忽然传来高亢的马嘶声。
接着便是嘹亮尖锐的通传,人声渐沸,还未等忍冬辨清,又听见马蹄震响逼近过来,杂沓纷乱,闷如春雷。
前方几轮通传,等到宫人簇拥着凤仪万千的高昌长公主出现在客舍外时,距离忍冬听到那一声马嘶已经过去半个时辰。
她换了身衣裳,安安静静地坐在客舍老梧桐树底下的石凳上,似乎也在等着来人。
山气寒凉,石头也冷硬。
长公主见忍冬端坐着,见是她来面无哑色,短短两日,娇艳小脸暗淡了不少,眼底浅浅乌青覆着,春日梧桐叶子不密,辰光透过叶隙洒下,她浑身斑驳,似乎下一刻就要破碎出声。
“奴婢叩见太子妃殿下。”
说话的是汪若愚,一身曳撒绕出,对着忍冬叩首跪伏。
身后跟着的几名年轻内侍,一概是观星台的牌子,也随着他跪地叩首。
高昌长公主回头乜了一眼磕在地上的脑袋,沉声道:“你说。”
汪若愚忙道惶恐,先是铺陈了一通君恩圣明的官话,说道最后才道出来意:“陛下心中挂念老娘娘,听闻殿下正在太后身边侍疾,想请殿下回宫一趟,也好将老娘娘病体将养,起居坐卧禀报一二句,以慰天心。”
阿越浑身一凛,双手已不自觉在颤抖。
忍冬正要开口,长公主却是笑了笑,“陛下关怀太后,差她回宫做什么,有随行太医在,拎回去复命就是。她又不通岐黄之术,问了也是白问。再说有本宫在此,陛下要问,本宫去回话岂不更加便宜?”
汪若愚埋着头,没有抬起。
长公主这是明知故问。
话虽在理不错,陛下关心的却并非只是太后病体。
他双手撑地,微微抬头,目光停在忍冬裙裾上,“长公主所说极是,然则陛下口谕,奴婢奉陛下之命,来请太子妃殿下回宫。”
高昌冷笑:“她这一去,还回得来吗?”
一时沉寂。
头顶树冠淅沥沥作响,下了小小一阵叶雨。
汪若愚叹口气,轻声道:“长公主恕奴婢直言,太子妃殿下若是不去,驸马便也回不来了。”
高昌闻言一愣,半晌之后才领悟过来,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继而转为一声冷笑。
“果真一点都没变,数十年如一日,好皇弟,好得很,这又是那老妇给他出的好主意。以为捏住了驸马,便能挟制本宫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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