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的手停了下来,风吹得窗扇轻响。

    风里带着点潮气。

    舱内是凝重的沉寂,几乎落针可闻。

    因此温琅的轻笑声格外清晰,那道声音轻轻从唇齿溢出,薄唇微扬出好看的弧度,他俯身,凑近她,浓长的眼睫不经意间抚慰过眉梢,忍冬打了个寒颤。

    或许在烘芋头的雪夜,她已料到会有这日。

    以为做了完全准备。

    只是未想到,见他受辱,被迫除去常服,此前所做的一切设想变得没了用处,紧绷的意志摇摇欲坠。

    “这般很好。”

    温琅在耳边轻声道,“媞媞,不同了,不同了。”

    他连说了两句不同,一声比一声轻,可眼角眉梢的欢愉却漾得更深了。

    他很高兴,毫不吝啬将之形于色。

    忍冬怎么会不知道。

    是啊,一切不同了。多少个夜晚,睁开眼时,睡意困顿间见他独自在床头坐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沉睡在身旁的人是泡沫幻影,随时可能会消失,要她抬起酸软无力的手,摇一摇他,将他安抚下来,说声:“阿琅,睡吧,我在的。”

    温琅才肯入睡。

    他极力与之对抗的,除了平承帝,还有刻进骨髓里的恐惧。

    造物大手,无相无形。

    他畏惧泰山封禅后随之而来的阴阳相隔。

    以至于,这些年多少个情动的夜晚,无论她如何说,他还是不愿释放,他在怕,怕她有了身孕,怕任何前几世与相关相同的变数出现。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沉睡的夜晚。

    他一个人坐在孤灯里,看着她,思量了不知多少心事。

    一点点,与天对弈,与命数对弈。

    事到如今,才有这一声“不同了”。

    平承帝的万钧怒火就在前头,他只为扭转了种种命数而欣喜。

    温琅凝视着她鬓发,眼中清明,犹如朗日照耀,柔软的唇瓣一下又一下轻蹭耳廓,安抚着眼前人,“我答应过,不在众人面前“吃”媞媞,只能等着日后再来讨要了。”

    说罢,转脸对着跪着在地上的文官平声道:“尔等起身,孤已除服,谨遵君父圣命。”

    声调平淡,但却包含锋锐肃杀的压迫,气势万钧。

    官员心下惴惴,闻言只得起身,不敢看一眼这位坎坷艰难的东宫太子,亦不敢面对屋内杀气蓬勃,仿若一触即发的东宫护卫。天子不豫,癃闭日久,眼下正是在晦暗不明的边际,天子与首辅刘松年之间的对弈,天子与太子之间的对弈,最终都是与天运的博弈。

    天运虚无缥缈,没人可以窥视。

    倘若眼前这只白鹤胜了,潜龙飞升九五,他们如今奉命前来,监视储君除服,那就是来日杀头灭族的大罪,岂有不怕的。

    可是无法,老狐狸王宰称病在家,盛怒中的天子另选了他,他要是再称病,药也不必吃了,可以带着一家老小去向阎王开药方。

    “殿下……下官惶恐……”

    “下官惶恐!”

    在起此彼伏的张惶声里,温琅在东宫卫簇拥下走到坎边,目色柔和地回望忍冬一眼,外头是明朝风雪,“风大,媞媞在舱内避风便好。”

    舱外的风刮着他,两袖笼了清风,丰神俊朗。

    温琅知道自己不能再看下去,多一眼便多一丝不舍,她也只会更加忧惧,于是收回视线,举步出去。

    脚步声走了数响,忍冬空望着舱室外的日光,槽牙暗咬,紧走两步追了出去,刘五阿越等人相继紧跟在后。外头的骚乱还未平息,张氏一族族人起初喊冤叫屈,被人丢了菜蔬过后,臭水烂汁爬了满脸,便开始怒喝斥骂。

    押解的差役避之不及,乱子闹得像在川流人潮里丢了颗大石子,涟漪荡漾开来。

    苏家老小已经带着枷锁脚镣登上囚车,站在高处,苏循章亦能瞧见人群里丢菜蔬,大声怒骂,抖落张家在通州恶行的那一张张面孔,眼里波澜兴起。

    今日当值是南城兵马司的骑兵。

    而今钱善保正处在风口浪尖,西城当值的孝子贤孙们是沾不起这位老祖宗的光了,今日都在夹着尾巴做人。苏循章多年不在京,不知道这些事,正想设法劝阻,然而从雅乐中断,百姓眼看船上下来的人,四周簇拥着红袍官员,一时乱象平息,只往船上去瞧。

    人潮鸦默雀静。

    直到温琅登上囚车,格格不入地战立在木栅圈成的囹圄里,人潮里还是静默无声。教坊司众人相顾哑然,不知该不该继续奏乐。

    “啊,太子殿下治水有功,怎么也同我苏家似的,成了阶下囚了?”

    说罢,哈哈大笑两声,戴着脚镣枷锁,挨靠在囚车一脚的苏六娘盯着日头,眯起眼睛。养了几月,伤势大好,他这一嗓子委实不轻。

    瓮声瓮气的,被潮湿春风一裹,像是沾过水的鞭子,狠狠地往围观人群里挥了数鞭。彼时众人才惊呼,原来这位神仙下凡的人物竟然就是今日回京的东宫太子!

    在场一多半人拥挤在这儿,是为了瞻仰太子风仪。

    谁能料想,太子竟会在官员簇拥之下,站上了囚车。顿了几息,哗然骤起。

    人群里的质疑声像是河堤边的柳条,一夜抽长,这里一句,那里一声,人潮涌动,京都衙门事先设好的栅栏岌岌可危,人群一下涌了进来,将开好的道围得水泄不通。

    忍冬立在船阶前,面色沉悒,身后旌旗猎猎,如同浪涛。

    进宫传报的快马一骑绝尘,突出重围,与看热闹的人潮相背,快马加鞭驰向大内禁中。

    一直以为被迫跟随温琅同行的福王也从舱内走了出来,他已易了皇子服饰,宽袍大袖,锦衣玉带。知道此时此刻忍冬不想看到他,只与扈从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没有再继续向前。

    察觉背后的目光,忍冬猛地回顾,温兆怔了怔。

    她的眼神是冷的。

    势如沉渊。

    看得温兆一阵阵心虚,不敢跟她对视,也不敢贸然挪开眼神,将目光下挪了寸许,“张奶奶是父皇的乳母,兄长应当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张家是动不得的。

    平承帝因是先帝酒后犯错所出,向来不受爱重,从小生长在暗室,生母亡故以后,陪着他的只有钱善保和张氏两个奴才。是以在他登基之后,对钱善保诸多恶行睁一眼闭一眼,对待张氏,更是有过之无不及。

    张氏在平承帝心中何其重要,张氏虽只一无智无谋的老妇,但也是连王太后,郭皇后也无力动摇的存在。

    平承帝信重她,依赖她,张家在通州所作为为,倚仗的无非天子。

    周地官员不敢妄动,说白了,是忌惮天子。

    所以,动了张家,就是在龙背抽筋。

    如今筋是抽出来了,龙颜大怒,他能料到,温琅也该早就料到了。

    忍冬看着他微垂的眼,没有理睬地转过脸去,恭迎他上车驾的官员们也不敢上前,神色紧张缩在船尾,静观其变。

    官兵呵道,囚捆温琅的车调转至队伍最前头。

    自从平承三年,郭皇后兄长与光王联手,意图谋反以后,阿琅所留有只剩下“东宫太子”这一个看似光鲜的头衔罢了,平承帝废过他,命他去守一个根本没有母亲遗骨的皇陵,三年后又将他拎回京城,抛弃在废旧青宫中,仍旧顶着“东宫太子”的虚名。

    而今,宫里年迈的虎是要想将他最后这一点光鲜剥干净。

    与其说是父权,不若说是君权的压制,薄去他的太子之名,命他行在囚车最前头,去承受城中百姓审度的目光,去感受尊贵的另外一面是什么。

    从前温琅在宫里感受尊贵的另一面。

    现下,平承帝要将这遮掩的罩子掀开,让他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中,顶着东宫太子不该有的屈辱,面上无光,走完这条君王给他定下来的惩戒之路。

    但这只是平承帝错觉。

    他爱好颜面,认为令太子受屈负辱,便能磋磨他的锐气,从骨子里训诫他。

    终归是父不知子,君不知臣。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王宰不可能将女儿嫁给你。”苏六娘隔着枷锁,挠了把发痒的脚,他仰起头,对着温琅背影忽然问了句听起来毫不相干的话。

    这话,是他想了好几日才砸出味来的一句真心话。

    快入京那夜,苏六娘睡不着,拎着酒壶打算去船头借个炉子温酒喝,温琅也还未睡,独自一人看着砸进河道的冷月。

    黑黢黢的江水,晃悠悠的月影子,有什么好看的。苏六娘热了酒,问他喝不喝。

    或许是矜贵的太子殿下肯与他同饮一壶酒,或许是酒入愁肠,醉了之后嘴上没门把,六娘也就将自己憋屈在心里的一桩旧事说了出去。当年苏王两家有亲,他母亲与王家七娘子的母亲是故交,王七娘生母家逢变故,这才给人做妾,但也是身世清白的好人家,因此就说定了婚事。

    他见过王家七娘一面,那小娘子只爱好看的东西,嫌他生得黑,说他面如锅底,把他气得够呛。

    后来苏家出京,王宰是用尽法子绝了这门亲事。

    倒不是为他这个庶出的女儿着想,怕她远嫁洪州受委屈,而是苏家批鳞,没了回京的可能,于他王家也没用了。

    他不可惜这段姻缘,只是辜负了亡母心愿,亡母临终前还嘱托他要善待王家女儿,不要因为她是庶出而轻慢了她。

    后来,他也曾听说王家二娘子是原本太子妃的人选,那夜话到此处,温琅只问了他一句:“彼时的我,处境又能比苏家好多少。”

    苏六娘喝多了,醉意上来,哈哈大笑,口无遮拦道:“这倒是了,国朝有史以来,论说泥潭里翻跟斗,谁能比得上你这位太子殿下啊。”

    后来酒醒,仔细一想,这话里大有深意。

    苏六娘可劲地琢磨,钻研碑帖都不如这几日费脑子,脑子想得快擦火,才想明白。周围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囚车里的太子殿下听见没有。

    他转身,枷锁立即就打在囚车栏杆上,嗡地一响,震得他哎哟了声。

    余光瞥见盛光里的挺拔身影,顿了顿,数月来经历一一浮掠眼前,最终回想起那一句当着温琅的面,对东宫太子的恭维

    ——“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恨不得变成女子嫁给他。”

    每每想起,脸就得涨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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