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

    只是被一时粗嘎的削弱了大半。

    忍冬顿住脚步,回过头去,温兆服过药丸缓了气,用手肘撑着冰冷的石地,强撑了起来,已经仍旧敞开。一番折腾,额发已经湿了,黏黏稠稠地贴在眉眼边,看她的眼神还有些许哀怨。

    见忍冬看来,艰涩地低垂了眉眼,“说些别的,就是。”

    他顿了顿。

    这山洞又大又空,一丛柴堆暖不了每个角落,幽微的冰冷与寂静,使他觉得陌生不可忍受,哪怕她只是走回火堆,离得远些。

    忍冬仍旧没言语。

    心里想的,只有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山中缺衣少食,不知能挨几日。

    “瑞儿他。”提及孩子,温兆终于在忍冬波澜不兴的眼眸里见到了一点底色。

    他勉力撑起来,背靠着冷硬凹凸的石壁,接着说到:“瑞儿很想你,总问奶母你去了哪里,何时回宫。……你让奶母有事去东宫寻陆氏,其实我知道,……多谢你。那孩子不会出事的,冯宝珠没有那个单子,年纪小,思虑也太重了。”

    温兆说一句歇三句,语调晦涩不明。

    忍冬默然。

    打量他的时候,借着昏黄的一点火光,捕捉到了他脸上的讳莫如深。

    难道他知道冯宝珠……不等她细想下去,温兆抬头望着山洞顶子,口中闷闷哑哑地发出几个无意义音节,哑然道:“深宫寂寞,她远离家乡,为了帮扶母家而上京嫁给我,亦是和我一样,有许许多多无可奈何。天下男子大多以此为耻,我不觉耻,任由她去。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能听从父母之命,或是家族利益驱使,葬送一世。人活着,到头不就为了个暂且欢愉。她高兴就是,我是不是很可笑?”

    说出这些积压在心里,不足与外人道的心事,温兆更不敢直视着忍冬。

    分明问了话,但不敢听她的回答。

    但他若肯游离视线,便会发现忍冬没有如他想象中被他这番石破天惊的话惊着。

    在她看来,温兆知晓冯宝珠与其他男子私会,自己不予处置,认为这是恩典。却也足以证明,在他心中,冯宝珠其实无足轻重,或者可以说,他丝毫不曾爱重过冯宝珠。

    正是因为没有太多情愫,才能心绪平稳,任由她去,做到无波无澜。

    倘或是真正心爱之人,世上有多少能还能这样从容冷静地去纵容呢?

    无论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冯宝珠,还是温兆,都像是被人执在手里的棋子。

    棋子与棋子,照镜一般,是他纵容冯宝珠,也是他纵容一个不敢越出围囿的自己。

    山洞顶上忽然飘落些许干燥粉尘,打在忍冬的肩头,她转脸,用冰冷的指尖捻了些来。一个短小动作的时间里,洞顶又是一阵石屑坠落,比起先前更多了起来。

    忍冬不禁打了个冷颤,槽牙暗咬。

    有人来了!

    来者应当骑着马,数量不少。

    是敌是友,尚且不明。想到这些,她撂下温兆扭身疾跑,先是将外头栓着的马牵引进来,再用最快的速度将火堆扑灭,山洞最深处就是温兆所在的地方,她必须牵马躲藏到这里。外头雪大,哪怕不拖着温兆,骑马逃跑也不是明智之举。

    很快,马蹄声越逼越紧。

    听起来正是朝这边过来的。

    山洞灭了火堆,只有几缕灰白的烟苟延残喘,很快也被冷风吹散,一切归于墨色深潭,肆虐着纯粹的黑暗。

    黑暗中,忍冬回顾,温兆虽然眼前虚黑,辨不清事物,可她转身时衣料窸窣的响动,以及刺来时如有实质的目光,都使他感觉到一股深重的质疑。

    于是朝着她所在,低声嗫嚅了句:“来的若是张守的人,嫂子不放心,大可以挟持我,他顾及我的安危不敢轻举妄动。”

    张家对他,对他母妃诸多照拂,说白了,无非见他深得圣心,想着一搏前程。

    将来他做了皇帝,张家有了登云从龙的功绩,哪怕没了今上这个靠山,还能有下一个靠山,延续富贵。

    因此挟持他,一定能解围。

    忍冬不置可否,没有闲心听他蚊子嗡嗡,全心凝神,侧耳在辨来声,不放过任何一点声响。马蹄声已然逼近,顶上从起初的轻尘到现在坠落一堆小石子,都是无言的预警。她胸口突突,冷意蔓延着,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攥着缰绳的手心潮乎乎的,全是汗珠。

    “媞媞——!”

    “媞媞——!”

    男子清润嗓音里带着完全失态的焦灼,几乎声嘶,这一声之后,又是连续数声呼喊,掩藏不住无垠雪色给他带来的迷茫,马蹄声如奔雷,轰鸣间,间杂着狺狺犬吠,一直到马蹄声逼近,才能听得见。

    阿琅!

    忍冬浑身僵冷,黑暗中不断吞咽,嗓子好似堵住似的,没顶喜悦之下,一时失语了。

    她拼命对着手里呵气,企图给些温热去唤醒四肢的知觉,哪怕只是几瞬光景,对她来说分外难捱。不知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摸黑走到山洞外头去的。

    她只记得,雪沫斜飞打着高举的火把,如同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高头大马上的温琅还没来得及换去血衣,头上只裹着网巾,即便她没能说出话,他却很快发现了他,竭尽全力勒马。

    身下战马前提高扬,夜色里掀起了有阵灰白,雪泥飞溅。

    温琅飞身下马,疾步朝她冲了过来,一把将她拉近怀里,被风吹疼的脸颊撞在他平厚结实胸膛,其实有些疼。但比起心里的喜悦,怀抱的温暖,不足道哉。

    忍冬抬头看他风尘仆仆的脸,紧皱的眉头与浓长的睫毛上,沾满了雪点,不知在雪中疾驰了多久,身后的衣袍已经被风雪冻得冷硬,随着他急促的呼吸,窸窸窣窣。

    温琅在抖。

    颤抖。

    那双长臂紧箍住她,不肯松脱分毫,温琅微弯了冷硬的背脊,与她额头想抵,一手托住她后脑,温热甚至带着血气的呼吸轻吐,眸色混沌,好半晌,似乎才从她的体温里找回自己心智,低低地吐了一句:“还好,你无事。”

    耳畔是呼呼的风雪。

    这句话,却像雪夜的火把,在她耳边,心上,续上了光明与温暖。

    叫她没由来得鼻酸,心酸,浑身有止不住的酸涩往外冒,手腕伤处也不顾了,摩挲起温琅的眉眼,血衣下几处要害,确认哪些血不是他的,心头大石才算落地。

    温琅却把她抱得更紧,紧到几乎叫人喘不上气,胸口受了她一记粉拳,才肯松开半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大掌托着住她肿胀了许多的手腕。

    忍冬呆了呆,想辩白一句“没事”,可是她说不出口。

    阿琅来了。

    她可以呼疼了,不必再忍着了。

    同行而来的东宫卫见惯此景,下马低头避忌。

    洪州将士们也心领神会,有样学样,看看身边的大树,看看身后的堆得老高雪花的大石墩子,谁都没敢出气,只有带出来搜寻气息的几只细犬没眼力,一个劲儿地汪汪乱叫。

    回城路上,忍冬坐上了马车,车里有褥子热茶,窗户封得文风不透。

    车室角落还坐着被温琅提溜来,颠簸了许久的太医许苍临,一头虚汗扶着半膝高的药香,强颜欢笑,比起忍冬,他好像才是那个走失深山,亟待救治的人。

    比许苍临更加面色难看的,当属福王温兆。

    本以为来势汹汹,不是他的人便是张守等人,哪知道,来的竟然是温琅。他受了伤,坠马又扭着脖子,行动不大利索,温琅举着火把进到山洞那一刻,倒是忘记疼了。

    迷迷糊糊,像个俘虏似的,被温琅塞进马车。

    前后皆是骑兵快马,车驾被护在中间,车轮轱辘辘地转,落下两道深深车辙。

    自打兄长与赵忍冬交代了一句村中百姓得救之后,便眉目肃然地看着他。虽然同是皇子,但他和兄长真的一点都不像,温兆垫着脖颈,许苍临知道他病发,正给他诊脉,顺道检查药囊里的药,越过太医肩头,那冰冻三尺的目光便像刀子似的一下下剐着他。

    “福王殿下为何抖得如此厉害?身上哪里不舒服?”

    许苍临问了句不该问的。

    哪里不舒服,我浑身都不舒服。

    温兆心说,人却摇头,干巴巴咳了两声。

    四个人坐在车里,只有他分外扎眼。

    毕竟就他整个人而言,出现在洪州,背后有着许许多多讳莫如深的象征,温琅不会看不明白。车室晃动着向洪州城里行进,前路不明。

    就此看来,他是真成了行动不便的俘虏……

    不由悚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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