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了,咳嗽也醒了,身上四处疼痛就像无底洞似的跟着醒了。

    肠子翻搅,折磨他多年的症候不期然随之而来。

    五内锐疼。

    温兆虚白着一张脸,被翻涌的痛楚激得没多久,上唇皆是细密的汗珠。忍冬已经察觉身后的人醒来,飞速掩好衣襟,系了带子。

    山洞外夜色沉沉,风雪呼啸。

    木柴堆上的火舌摇曳了起来。

    不敢抻筋骨,怕累及扭伤的手腕,她忍疼地起身,往温兆躺着地方走了两步,停了下来,往山洞外瞧了一眼。

    洞子外忽然传来了马儿喷响鼻的轻响。

    这是温兆的马。

    二人坠马之后,翻滚了好一阵,这马儿竟然能追寻上来。彼时温兆昏厥,要没有这匹好马,凭她只有的一只好手,想要到这山洞里避风雪,不是自己折断手,便是温兆被擦薄半个身子。

    她转脸,在苦惨的咳嗽声里,目光游移过来,盯着那张满是汗珠的脸。

    温兆此人生得不坏,从来就不坏,甚至可以说俊俏,掺杂了些阴柔的俊俏,皮肤比女子更加光泽白细,眉梢眼尖,面如傅粉,何晏再世大抵也就是这样了。此时他饱受痛楚折磨,眉峰紧敛,侧身朝着她时,豆大的汗水在微光照耀下显得可怜。

    这副楚楚模样,很好地冲淡平日过于俊俏的面容中不可忽视的狡黠。

    就算是狐狸,也是皑皑大雪里被捕兽夹子夹伤了腿,鲜血淅沥沥渗着,趴伏着哀哀低鸣的一只玉面狐狸。

    “嫂嫂,我的……病……犯了……劳你…………咳……咳……”

    他哭惨地咳着,把话都咳碎了。

    颤抖的手试了几回都抬不起来,只好落下眼皮,脖子低梗着,莹白下颌点着胸口,咳嗽里模糊地先后吐出了“药囊”“这里”等字眼。

    忍冬知道他伤得有多重。

    拖他上马时就注意到他背上到刀伤,虽然不算太重,但坠马翻滚之中大概是砸到了什么,凝固的伤再度裂开不说,雪泥脏污一遇到温热的血液,立即覆了上去,因此伤口上裹着厚厚一层污秽。锦衣华袍也被刮擦得裂痕斑斑,细绒企图飞扬出来。

    这还是看得见的,筋骨在里头,伤着了是看不见的。

    温兆受了绝大部分的力,真的伤得不轻。

    要是他肯松开她,或许中途就能借机去势,不至于摔成这样。他虚白的脸因为病症发作涨得通红,无意识涌出泪水的眼睛斜睨着忍冬,如同视着救命的神佛。

    “嫂嫂……救救我……”

    他的手实在不能抬起,脖颈紧绷,像有一双无形的手攫住他,狠狠地收紧,把胸肺里仅存的空气都要榨干了。只能长大了嘴,把头死命后仰,大口大口喘气,神色痛楚难抑,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嫂嫂,药囊,救救我。”

    几乎没有停顿。

    忍冬颦眉,眼见他濒死之态,紧走了两步,到得近前,手指挑开已经探入进去,向里去挝,很快就摸了一个微鼓的物什,拿出来一瞧,是个绣着祥云龟鹤的香囊,料子上乘,针线绵密,手里握着如握着一团轻云。

    也带着他温热的体温。

    在温兆痛苦渴思的注视下,忍冬打开香囊扎口,一股淡香药气喷涌出来。她依他说的,先将药囊递到他鼻端,才靠近,病急的温兆便着急要起身,满头汗水淋漓,就像是溺水将死的人突然上岸了,榨得干瘪的心肺无比渴望能救命的空气。

    然而急也无用,他大抵伤着了脖子,背上又有伤,双手也屋里支撑,最终只能做出一副板上鱼肉,头尾微翘的怪样子。

    忍冬瞧他实在辛苦,索性挪了两步,一手探入他脖颈,将他的头移到自己膝上。

    温兆似乎忽然得了解脱,手上一时有力,右手扣住她的伤腕,将药囊往自己鼻端狠狠怼了上去,不知那是她的伤手,这么一下用力,逼得她下意识咬紧槽牙。

    喉咙里的干涩酸痛折磨着他,不是海棠花开,柳絮飘飞的时节,他的病不知怎么犯了。

    生死一线,却还有工夫想着,自己能如此近距离贴近她竟会是在这种狼狈不堪的时候,这与他从前梦里梦见的,无一处不违背。

    温兆嗅了一阵治疗喘疾的药粉,似乎回过了一些精神,眼皮也能完全睁开了,这才察觉到,被他握紧的腕子在发抖。

    这种发抖的方式,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痛楚。

    以至于很快联想到才醒时,忍冬坐在火堆前,衣衫轻褪,艰难地咬牙查看背上伤情那一幕,忙想松开手,手却不听他的心念,只能稍稍松泛一些,不舍得从她手上离开似的。

    如今墨发披散,衣襟敞着,袒露着胸膛,身上白壁似的皮肉因为疼出的汗水而愈发光润。

    如同水里捞出来的一块白玉。

    凄凄惨惨戚戚。

    温兆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尊容,看着可比忍冬落魄上上百倍,比可怜来,她真不如他来的凄惨。

    贪恋这片刻温存,他只得脑子里飞转千百回,用已经咳到嘶哑的破锣嗓子央求她,“嫂嫂……药囊底下有药丸……劳你……喂我一丸子救命。”

    他有气无力。

    这是太医院许苍临的老师至仕前所制的药,对他的喘疾很是见效,发病时药粉能暂时稳住病症,救一救急,过后再和水服下一碗,自然万安。

    喘疾是会要人命的,他自从髫龄病发以来,都靠着这些药救命。

    并不是他有心贪恋她,编造出来的借口。温兆努力地用哑嗓解释,想要自证清白,可是那只大手无论如何也不听他嘴里的说辞,不肯配合地松开。

    但说到一半时,忍冬已经探入药囊去找药丸了。

    救人如救火,她是知道的。

    她也知道,阿琅与福王之间的输赢,只会在皇宫大内,杲日之下,而不是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她也不会见死不救,做这样的事。

    那些药丸一颗约莫一寸指节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她捻了一丸,叫他张嘴,没有什么温情地便把药丸往嘴里塞,一抬下颌,封死了他的嘴,示意往下咽,毕竟眼下这个山洞里头也没水可以佐药。

    接着就将人挪回原处。

    换作平日,温兆一定努力地咽,可现下症候发作,喉咙里又干又涩,他试了几回,完全咽不下去。

    比起坚硬的药丸,后槽牙显得酸软无力,左右尝试,徒留几个牙龈,只好看向忍冬,眼底通红,半晌,涩然开口:“嫂嫂,我咽不下去……”

    忍冬无动于衷。

    “也咬不碎……”

    他小声咕哝,在她开口前抢白一句,像是急于证明自己没有包藏祸心似的。

    他是真的咽不下去,咬不碎。

    这药扎实得可怕,只能用水送服。

    忍冬端看他一阵,温兆似乎也不习惯自己这样说话的语调,在她注视底下,没什么气势的补充了一句,“赵忍冬,我若是死了,父皇最先疑谁……”

    他受皇命而来,还能赶上他们的教程,足见一路官道大开,行动不慢。

    福王要是死了,无论实情如何,平承帝只会把一切怒火撒放在温琅头上,他是西坠金乌,但也是绝对的天下共主,有着绝对的权利生杀予夺。

    忍冬低垂下眼睫,扎锦囊带子的手随之停住。

    她不是听不出来温兆的扭捏与画蛇添足,但话却不错,于是她思忖了片刻,起身,走到山洞外头。温兆眼看她的背影消失,须臾之后又折返回来。

    这回手里多了片残破的叶子,叶子上盛了一拳头大小的雪沫,不由瞪大了双眼。

    这是要他喝雪水?!

    忍冬似乎读书他心里所想,脏污的裙裾停在他眼前,问了句:“你不想喝?”

    自然不想!

    观星台的道士常叫小道童收集西山雪水来炼丹,进献御前,去年甚至还去老君山采了一瓮,使龙颜大悦。他又不是父皇,他不信长生,不信修仙问道,为何要喝所谓的无根之水,更别说他是见过的,雪里有砂砾,也不知是谁前脚踩过的,亦或是野物獾子撒了尿也未可知,什么腌臜物!

    温兆满带拒绝,难色地咳了两声。

    忍冬捧着残叶站了几瞬,扭身就走,温兆见她如此干脆,也不游说,呆了呆不由追问:“嫂子去做什么?”

    “附近没有水源,既然你不喝,你的马跟过来了,就在外头,我去接段马尿来。”

    语气无波无澜,但却很认真。

    不想是玩笑话。

    这份没有一丝讥诮的认真,将温兆吓坏了。没有水源?马尿?喝马尿?!这几个字不断在脑海里快速地回旋,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击垮了一半。眼看忍冬快要拐出去,离开他目力所及范围,声比心先,紧忙高呼了一声:“我喝,我喝,嫂嫂别去,我真的喝!”

    忍冬顿住脚步,嗯了一声,就折返回来。

    这回她没有直接走他身后,而是把残叶拘起来,到火堆边烤了一会,等到雪水融了大半,才走回到他身边。

    二话不说,将他头颅一抬,仍旧是伤手托着水,送到他嘴边。温兆浑身写满了拒绝,见她指尖颤抖,伸出衣袖的腕子泛红发肿,指尖刨过雪,被冻得冰冷,指缝还留着雪沫。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乖觉地张嘴,饮下了生平第一回违背心意接纳的脏污。

    倒别说,没有设想里的难喝。

    咳久了,喉咙里干涩得要裂开似的,偶然得了微凉的水来救赎,以至于能品出一丝丝甘甜。一直压在舌头下的药丸,也就跟着雪水咕嘟一下流下去。

    流过了胸口,生出两分得救的感觉,懒懒地瞧着忍冬,问道:

    “你对兄长,也是这样手下不留情吗。”

    方才,他的下颌快被她捏碎了,从头到脚似乎都写满了不耐。

    忍冬不想听他闲扯,摸过雪的凉意像针在扎手,她只想去考考火,不管他说什么,转身抬脚就走,未曾理睬。

    走出不到两步,身后嘶哑到像破锣的嗓子响起,“别走!你若是不愿听,我不再说这些话气你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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