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叫爹死在自己前头。

    这话任谁听了,都只会觉得惊世骇俗,有违孝道。

    可是苏家犯下的是重刑大罪,打从下令决堤那日,苏家上下已经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斩头痛快,凌迟折磨,要是让他死在他爹前头,眼看着他承受千刀万剐,无疑更添一重折磨。

    那倒不如让他爹死在他前头,也好减轻他爹心中一些愧怍。

    这些话,苏六娘自然不会对任何人说。

    感受到屋里气氛凝固,他笑了笑,换了个双手枕头的姿势,难得悠闲地靠着墙,“你们这群京城里来的大官真是无趣得很,对牛弹琴,对牛弹琴啊。”

    说着摆了摆对在一处的旧靴,从袖里摸出个细短的干草杆子,就这么放在嘴里嚼。

    官员瞧他乌眉灶眼地嚼干草,活脱脱一个地方莽汉,又像牛马畜生,不明所以,正常谁人会随身携带这东西。决计想不到,这干草是用来咀嚼解饿,骗骗肚子的。

    城里粮食紧张,每日粥棚的救济有限,先紧着临产妇人,年幼孩子。

    衙门这一举措,起先壮年男子都不肯答应。一身力气,将粥棚打砸一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稳定成现今局面,城中无事的壮年男子每日只吃一顿,加入巡防可以添一顿。

    为了省口粮,苏六娘与手下人只吃一顿,饿了,拿干草嚼一嚼,呸出草渣子,也就是了。

    温琅盯着苏六娘嘴里上上下下的干瘪草杆,眉头轻皱,端起褥子边上撕着吃了,还剩一半的葱油大饼,一张豁了口粗瓷大碗就这么落到了苏六娘怀里。

    “吃了。”

    苏六娘抽手接得极时,先是看看碗里躺着的半块饼,又看了看温琅。

    一句不冷不热,无甚情绪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挺好听的。看碗里剩下的,也不像啃的,就算啃得,到了这个时候,谁还介意这些。

    苏六娘乐呵呵地把嚼烂了头的干草重新收回袖里,抹干净手,才把碗里的饼拎出来,叠吧叠吧,厚厚地咬了一口,含糊道句谢。

    一屋子男人,在他来之前,气味还算好闻,他来之后,汗气寒意就跟着扑出来。

    屋里打盹儿的几个官员陆续醒了,想寻一寻怪味的源头,没想到那股古怪的臭汗味,就来自这个大吃大嚼,全无风仪可言的莽汉,心里直骂,快被这臭汉子活活熏杀了。

    太子正是能忍。

    离得这般近,眉头不皱一皱。

    楼窗外的风呼呼地刮着,漫天银屑越下越大,整座茶肆不时发出咯吱咯吱几响。

    等苏六娘狼吞虎咽吃完饼,温琅才问起苏循章身在何处。

    苏六娘停住抹嘴的手,斜睨他一眼,满屋目光注视下,吐了一句:“我爹带着兵马出城巡防,明日一早才能回城,经略府大堂里头安置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下着大雪,你们去了也是白去。”

    “胡言乱语。”蓝袍官员冷嗤道,“又是安置难民,又是出城巡防,好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怕不是闻风逃了吧!苏大人若是逃了,你和袁洛白,休想撇清干系。”

    苏六娘乜了乜说话那人,大出人所料,只说不带脏的了句:“又是你这厮,蓄着胡子跟头羊似的,说出的话,真是腥膻得没法听。我爹已然认罪,还逃什么逃。”

    他说着站起身,大步跨去,在蓝袍官员面前蹲下来。

    两人站近了,先不说苏六娘一股汗臭气,单单是身量体格,便是天壤之别。旁边几名中年官员怕他动手打人,都警戒了起来,苏循章他们是见过的,文文弱弱的一个人,一手锦绣文章,怎么能生出草莽似的儿子来?

    “嘿。”

    苏六娘拍拍他肩头,在对方憎恶不敢发作的眼神注视下,轻飘飘问:“你说我爹望风逃了,那就再说说他能讨到哪里去?洪州周围四地,有哪一道城门会为他开上一开。别说我爹,眼下一只苍蝇飞过,它家祖上若是沾过姓苏人家的馊水,也别想活着离开。”

    这话倒是真的。

    蓝袍官员挥开苏六娘的手,正了正衣冠。

    在场人里,不乏有知道内情的人。弹杀苏循章的奏疏来自洪州四边地界州府衙门,官员同仇敌忾,形成了四面围堵局势。苏循章如今又是戴罪之身,想要活着离开洪州,除非他生出一对翅膀。

    只是眼下局势,和密函中所说大不相同。

    洪州受灾不假,抚灵整县毁于一旦也不假,朝堂上申斥怒骂的罪臣,在这样的死局里挣扎维系,哪里像罄竹难书的酷吏,简直成了为国为民的循吏。

    这才到洪州第一天,明日太子温琅见了苏循章,不定有什么变故。

    怀着鬼胎的官员几人,莫有不忧。

    屋舍里气氛凝重,廊上忽然传来咯吱声响,苏六娘搓手起身出去张望,看见一名带刀的护卫把袁洛白那屋门扇卸了一扇,霎时脸色大变,呵斥出声。

    “放下!做什么呢!”

    他这一嗓子,把整间风雪里的茶肆都给叫醒了,底下躺着做的卧着的,呼啦啦地都起来了,把眼往上抛。跟着传出孩子被打断睡眠的哭闹声。

    阿越先一步出来,拨开扛门扇的护卫,眉头蹙紧,正要开嗓教训这个莽夫,衣袖不妨被人拉住。

    “我会些木造修缮的手艺,这屋门扇坏了,想趁夜深之前动手将它修好,晚上也好闭风。”

    忍冬跨出门来,手里还捏着方才清理大边栓眼用的尖刀。

    苏六娘疾步流星要抢上来,不防被刘五护剑挡住,乍然听见清凌凌的柔和女声,见到忍冬绑着襻膊,和颜悦色地向他解释缘由,不禁愣了愣神。

    “你这人,怎么如此不知好赖,我家夫人是与小掌柜知会过的,始终轻手轻脚不敢闹出大动静。你倒好,瞎叫瞎囔,屋里几个孩子好容易哄睡了,这下全被你吵醒了。”

    阿越压着嗓子,愤愤不平。

    袁家侄儿听见响动,忙蹬蹬蹬地上楼,两手扯住苏六娘就道:“误会,真是误会,公子别动怒,是这么回事,夫人早就与我说了的,除了门扇,她还把胡梯上那块老木修补服帖了,我指给你看。”

    说着,扯着苏六娘去看胡梯新补的一块木板。

    苏六娘一脸懵懂,黑黑的脸臊了半红,回头看了眼廊上站着的女子,顿了好一会,“她还会修补这些木疙瘩?”

    慌得袁家侄儿点头不迭。

    都以为京官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谁知道还有能做木工手艺的能人。

    苏六娘先是看了眼听见忍冬说话而起身出来的温琅,又看了看忍冬,脸上红红白白,嘴角不禁发抽。

    这对夫妻,当真是古怪。

    这夜,许苍临和袁洛白等人直到一更才回来,回来后换过衣衫,见温琅还没睡,亲自前来问询,这才来回禀了探看几处收容所在的情况。

    雪势到了半夜没有收停,天色漆黑,客栈外挂的棉布帘子被吹成一片冷硬铁板。

    苏六娘等人挨着胡梯,胡乱睡了一觉,天不亮,就带着昨日拓碑的几个人准备离开,温琅一夜也没怎么合过眼,亲自添了壶水,上楼时正巧见到一行人离去身影。

    问了袁家侄儿才知道,原来城外几处临海的村落不肯挪窝,为了保护妇孺的安危,城防里有两队人马,交替着当值守卫,堤防海寇趁乱屠村。此前也出过屠村,男丁被尽数斩杀的惨案,眼下最怕出奸细,真是城里城外几头难。

    这是个烂摊子,没人敢插手的烂摊子。

    否则早有人来,将苏家父子捆了。

    夜深头昏,意识到自己说及不该说的话,袁家侄儿自封了嘴,端着油灯到后厨烧水煮粥去了。

    没多久,茶肆外就响起马嘶声,接着便是一阵急促马蹄疾奔。

    温琅推开二楼墙角上的楼窗,雪沫凉风扑面而来,他神色清冷,眼看苏六娘等人快马扬鞭,溶入墨潭似的夜色里。

    茶肆内几无灯火,刘五手里端着一盏,蜡烛快烧尽了。

    “得亏这场雪,进到洪州地界,外头的信传不进来,里面的信也别想传出去。千岁,属下们抓了几只外头来的鸽子,养得黑肥,打算烤了吃。”

    刘五说着,从袖里取出指节长的竹筒,一共三个。

    温琅逐一打开,手上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将纸条迎着烛光看过,接着付之一炬,烧成了几撮黑灰。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

    他站在无景可言的楼窗前,看着窗外悠悠飏飏的单一雪景,想起多年前,苏循章卖了在京城的家私,求人带进东宫给他充当笔墨。

    “殿下切记忍辱负重,万不得已也不可低头,头若一低,要再想抬起来,便没那么容易了。”

    温琅静默地看着雪色,眼神深邃,良久良久,才在无边的黑暗里轻声问了一句:“老师为何低头了?”

    忍冬在后头站了许久,摆手示意刘五不要惊动温琅,一直到他有所察觉,回过头,见她站在黑影里头,捧着一盏昏黄烛光,嘴角不自觉地扬起,露出轻浅的笑意。

    温琅迎了上去,先是摸摸她的手凉不凉,柔声叮嘱,“雪夜冷,别冻着。”

    说罢低头去亲她微凉的鼻端,忍冬轻笑着,说了句不冷,反手握住他,分明是他手更凉些。她仰头看着温琅,低声问:“阿琅,要见苏大人了,你心神不安是不是。”

    温琅顿了顿,对面她也无什么好隐瞒的,遂低低嗯了一声。

    忍冬看着他被烛光描摹的俊脸,心疼了一下,五指试图舒开他的手,下一刻,那只大手猝然紧紧攥住了她,下颌抵上发顶。

    灯火摇曳。

    将两人依偎身影投在墙上。

    一墙之隔外是风雪漫天,一墙之隔内,温琅的话就像是风雪中的一簇烛光,只出现短短一瞬便灭了,徒留青烟袅袅。

    “这其中真相,今上未必不知。”

    他极少称平承帝为“父皇”,除非朝见。江南巡盐,为筹措军饷策应边地,事情再难,好歹朝廷真心希望促成此事,稳定局势。

    洪州不同。

    平承帝如果一开始就知道洪州决堤的真相,那么命他前来押解苏循章,就是一次明晃晃的试探。

    事情朝着他最不想见的地方,落了一枚挪不动的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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