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尊养着的张氏,年逾半百,体态丰腴,一头浓发仍旧不见几缕银丝。

    听说她有异于常人的养发方子,旁人不得而知,她也不肯说,但张氏很是以自己一头浓密乌黑的发为傲,认为这是青春不败的象征,簪花时偶然撇见一丝纯白的银发,便要动怒,处置那天为她梳发的宫人。

    奈何平承帝信爱张氏,由她把持着后宫用度,就连太后也不能过问什么,宫中几乎无人胆敢见罪于她。

    观星台长阶高耸,张氏爬不上来,因此几名太监扛着肩舆,几乎累至断气,才将身子沉重的张氏抬了上去。

    此时张氏立在殿门外,额上出了些汗,有些恼怒,正要发作,忽然听见殿内传来那一声又一声:“阿奶。”

    一炷香后,观星台群灯尽灭。

    夜穹散发着纯粹的黑暗,不见升月,只有几点繁星在夜空里闪烁。

    嵯峨殿宇静静耸峙在夜色里。

    “讨小狗,要好的。”

    “谁家狗大却生痴,不咬贼,只咬鸡。”

    童谣声响彻在静谧的内殿,御榻上,平承帝枕在乳母张氏膝上,嗅着这具熟悉的身躯散发出的咸汗气味,听她常年从前常为他唱的歌儿,一曲罢了,又接着一曲。

    直到唱到谁家狗痴,不咬贼只咬鸡。

    平承帝悠悠睁开眼,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里,天音轻吐:“阿奶,朕错了吗?”

    “哥儿又说糊涂话了。”张氏抚着平承帝的额角,指腹打着圈儿,“哥儿如今是皇帝,皇帝又怎么会有错。那臣子岂不是就是哥儿家养的狗,这些狗不去咬贼,不为哥儿分忧,要了来又有什么用。别说是杖死了两个,就是活剐了他们,也是他们的福分!这些文人相公,哪个不是想着给皇帝没脸,好换他日死后有个好名声,倒没想过,先将自家主子的名声败坏了!”

    她说到恨处,咬牙切齿。

    “哥儿让太医去瞧了,也就是了。天下这么大,年年选官员,还怕有缺填不上嘛。”

    平承帝深吐了口气,心里似乎正因为这番话而安定了不少,翻了个身,朝向她腹内。

    “朕梦见郭玉瑶了。”

    黑暗中,张氏额角蓦地抽跳了一下。

    郭玉瑶是郭皇后的闺名。

    “朕又梦见当年在文华殿外,她领命谢恩,朕告诉她,若是她肯求朕,从此以后不再用这张脸对着朕,朕可以顾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饶恕她的性命…………”

    “可她不肯领受朕的恩典。”

    提起郭皇后,平承帝忽然想起今日大殿上冷静从容,面无波澜的温琅,一样的规矩,一样的冰冷,母子俩都像冬日的霜雪,就连一句他想听的话也不愿意说。

    彼时大将军郭潇已被凌迟,郭家老小无一活口,郭皇后奉旨面圣,夫妻相对生怨多年,又到了这等无以为继的地步。

    他说要赐死她,她就当真领旨谢恩了,只求周全琅儿,琅儿尚小,好歹留下两个能照顾他的宫人。

    那时,他喊着郭皇后闺名,盛怒得追出殿外,气急败坏。

    郭玉瑶仍旧不肯妥协半分,天寒岁暮,大风呼号,她穿得甚是轻薄,自从郭潇谋反以来,她镇日脱簪素面,衣着简素。大风裹挟下,有些瘦弱无助,端秀的脸上终于见到除了厌恶以外的一点愁色,像是一朵误入寒冬的春花,将要被吹谢了。

    转过身来,欠了万福,她问:“陛下有何吩咐。”

    分明到了将死关头,连一句软话也不愿意说,她宁可死,也不愿求他开恩!想到这点,平承帝怒火中烧,抬手直指她脸面。

    “郭玉瑶你需想清楚了,朕一味给你留情面,若你仍旧如此执迷不悟,在你死后,朕便将你……”

    他随手一指,不知怎的想起年少时被蛇咬过,幸而有神仙相助,因此脱离陷阱的西山上,那是他的神仙福地,似乎应了乳母张氏所说,人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于是瞬间灵光涌现,续上方才的凌厉。

    “在你死后,朕必将将你弃在西山,任由百兽鸟禽啃噬你的尸身!既然你如此铁骨不屈,如此深厌于朕,不想与朕做夫妻,又何必死后进入皇陵,与朕在那百年吉壤里日夜相对!你我之间,早已是难与相共的地步!”

    他胡乱发泄了一通,殿内殿外太监无不跪地。

    天地寂静,只有银屑悠悠飏飏地飘洒着,六棱频出。

    郭皇后并未看他,自然见不到男人气得涨红的脸,看不见他色厉内荏的眼眸。

    她跪下,行了个无处挑错的礼,清丽的脸庞稍稍抬起,目光只落在他的金玉带上,“臣妾与陛下先是君臣,才是夫妻。无论陛下决意将臣妾抛身何处,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况且精神若去,皮囊是葬在金玉堆中还是黄土荒野,对臣妾而言,没有分别。郭氏一门愧对君王,愧对天下,能得全尸已是恩典,臣妾玉瑶,叩谢陛下。”

    一字字,平静得无波无澜,没有一分生气,没有一分怨怼。

    她似乎真如话里说的,在谢恩。

    就连被弃西山,尸身被鸟兽啃噬,她也甘愿?!

    平承帝被眼前这番话震得瞳仁缩紧,手握成拳,青筋暴显,“郭玉瑶——!你——!!”

    郭皇后以手加额,正襟拜了三拜,抬起头时,那双熟悉的乌靴已经带着盛怒停在她眼前,不是内廷绣娘的手艺,鞋面子是她入宫时从家里带来的,大婚后为他做了一双,也只有一双,此时就穿在他脚上。

    脑海中本不该出现的记忆竟涌了上来,似有钢刀乱搅。

    少年郎的怯弱,畏惧,与他站在那千瓣桃花怒放的宫墙下,终于肯抬起头看她的那一眼。

    青春少小,春日迟迟。

    他以为这是初见,但在此之前,她已经见过他两回了。

    “在臣妾死后,愿陛下能够如愿,做个勤政爱民,名垂青史的好皇帝。亲贤臣,远小人,勿要听信顺耳的谗言。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你是想说,朕是昏君!”

    “臣妾绝无此意。”

    等了半晌,耳边的风吹过数声,郭皇后才等来一句低沉的,强捺怒火的逼问:“事到如今,你就不打算为你的儿子,或者你自己求点什么!”

    她说了句不必,“臣妾想求的,早已有了。至于琅儿,他是我儿,也是陛下骨肉。”

    她若再求,只会令皇帝更加深厌温琅,甚至迁怒于他。

    “郭玉瑶,你可真是冷心冷面,冷霜冷雪捏成的一个人!”

    脚边人没有再开口,像从前一眼,从不辩白。

    她等候半晌,不见面前的尊上有任何吩咐或训诫,这才起身告退。

    自从这一转身以后,再也没有回过头。更没有看他一眼,如此决绝,素纱白衣与漫天大雪溶在一处。

    “勤政爱民,名垂青史。”

    殿外的秋风一声紧过一声,平承帝口里喃喃着,蓦然苦笑起来,“阿奶,你说将来,史书那一页该会怎样骂朕啊?”

    他说着,将脸贴紧了张氏柔软的腹部,似乎是痴儿对母体的留恋一般,恨不能与之再紧密些,最好不过能回到那处与世隔绝的温暖里。

    “哎哟,我的哥儿呀。郭玉瑶出身好,她郭家是怎样的门户,从小吃好穿好的,又怎么会懂哥儿你的苦处?只怕连饿着肚子是怎样的滋味也不知道!如今做了鬼,又来哥儿耳朵边上说些什么圣主明君的话了是不是?”

    张氏咬牙切齿,恨声道:“哥儿莫听她的鬼话,你如今是皇帝,哪个敢写一句哥儿的不是,只管将他砍头,诛灭九族,奴婢倒要看看,谁敢。”

    平承帝听多了阿谀奉承,却始终是张氏的话最动听。

    没有太多谋算,不图荣华富贵,只是为他一人着想。

    全心全意。

    独一份,后宫嫔妃无人可以取代。

    他抬手,覆上张氏胸前搭扣,黑暗里敏捷地解开。历经多回,已经不再像在暗室里第一头那样,颤抖着手,不知所措。可是张氏仍旧如从前以往,将他视为不通人世的少年,引导着他,任由他发泄,无限包容。

    没多时,将龙阳泄在她肥厚的掌心。

    张氏团了团手,唯恐流失去一滴,紧忙两掌合着匀开,抹上鬓发。平承帝听她窸窸窣窣响动,知道她在做什么,暂得松懈,通通抛了那些纠缠他的念想,平躺在御榻上,闷闷笑了两声。

    “阿奶这头不白的发,也有朕的功劳。”

    东宫。

    温琅服过每旬必吃的凝神汤药,总算枕着忍冬掌心睡着了。

    两人相对躺着,忍冬睁眼看他,他睡相极好,就算睡着了也从不胡乱动弹。此时微微偏头,浓睫垂着,大掌扣住她的手腕,俊逸的睡颜上仍旧保留着几分对她的依恋。

    手背底下是软枕,也不吃力,就算被他枕了许久,并不觉得重。

    忍冬倾上前,吻了吻他浅粉的唇,温琅敏锐地睁开眼皮,顿了一顿,忙将她的手从脸下抽出来,眉头轻皱,自愧地为她捏揉掌心,“不知怎么睡着了,枕疼了吗?”

    “不疼的,才吃了药别熬着,阿琅睡吧,我守着你。”

    温琅蓦地心头一暖,拥紧她的腰,低头吻她眉心。

    这才是他治本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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