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琅向来口味清淡,因此炉焙鸡算得上是唯一一道他爱吃的重口菜。

    用一只鸡,入水煮至八成熟烂,切为小块,放油略吵,以旋子或大碗盖了,烧到最热,酒粗各一半,再调些盐继续烹煮,一直到料水少干,如此反复几次,直到焙到鸡肉皮酥肉嫩,汁水流香。

    因加了醋的缘故,吃着不腻口。

    温琅说,这道菜从前她常做给他吃,技艺比御厨还好。那时东宫冷清,别说一只鸡,冬日连块像样的兽炭也寻不到,只能冻着。她入宫后,用木柞手艺为旁人修补柜橱攥了些银钱,请宫门上的老公去买只鸡来,每逢年节,都会为他做炉焙鸡。

    老公挑的鸡肥得很,她怕他腻,醋一直搁得很足。

    天寒岁暮,两人同裹着被褥,挪来一张花几,就这么挨在一块,又怕弄脏为数不多的褥子,只好裹一阵,吃一阵。

    谁都顾不上说话。

    忍冬心知,他说的“从前”其实是第一世。

    温琅从不过分讲究饮□□细,偶有心事,吃上几口炉焙鸡便觉得很好,这是他的小秘密。譬如这日晚膳,他用了大半鸡肉,很是受用,饭到尾声,前头突然来人站殿外禀报几名官员官职与姓名,说是求见太子。

    东宫一直无甚署臣,这些人,大多是今日殿上临时点出来的,充当东宫臣下。

    美其名为,协同太子治理洪州水患。

    温琅粗略说明来人都是谁,接着起身,临走到门前又折返回来,忍冬以为他要吃茶漱口,正要命侍立的宫人上茶,下颌猝然被一只暖手捏住,他俯身,柔软的唇覆了上来,轻轻相触,啄吻几番。忍冬暗自捶了他胸膛一把,离了那双磨人的唇,“快去做正事。”

    “媞媞教训得是。”

    头顶传来两声轻笑,他抚了抚她的唇角,意犹未尽似的,转身步出殿内。

    一直到半个时辰以后,温琅才回寝殿,忍冬饭后散了一会步消失,此时在灯下为偶人上漆养护。从前雕的叔母与她,还有那座竹篱小舍一概随着叔母灵柩回通州安葬了。

    在这之后,她又雕了一对自己和叔母,时常抚拭,在点一些清漆养护。

    温琅见得多了,自然而然坐下,随手握住她的那个小偶人,捏在手心里摩挲,取笔来舔漆油。他心细,得他帮助,两个小人儿很快上好了漆,放在窗下榻子的矮几上通风晾干。

    月至中天,整座皇城经过一日提心悬胆,被纯粹的黑暗笼罩住。

    偶尔传来几声草虫吟秋,戚戚弱弱。

    两人梳洗过,躺在床上,待宫人退出去,忍冬便挨了过来,翻身抱住温琅,一条腿随之横跨了过来,惹得温琅扬唇轻笑。

    “阿琅,我想与你说件事,你得答应我。”

    她蓦然低语,温琅拥着她,揉了揉那条丰腴酥软的手臂,心里暖暖的,“媞媞尽管说。”

    “我想和你一同去洪州。”

    这话,在他意料之中,可是他却不能答应。温琅深深吐了口气,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正要开口,胸前一团热息随着忍冬的话喷洒进来,

    “我知道你必是不肯答应,老早预备了话来堵我。水患之后会有瘟疫,洪州的情况好不到哪里去,正因如此,我们更要待在一处,否则京城和洪州隔着千里,我只能担心你的安危,吃不下睡不稳。何况那些臣子,说是协同你办事,恐怕到时候四处掣你的肘。”

    她说着,挣扎起来,丰艳的长发披散着,露出一张雪白的俏脸,黛眉攒着,捞住他的手,往掌心里捏了又捏。

    “好阿琅,你就应了我吧。”

    她不知道,自己只要低声撒撒娇,温琅的心便没出息地软了下来,直软成一泊新泉。沉吟有时,一臂撑了起来,和她对坐着,先将她的发梳笼到背后,露出两只洁白的耳朵,复又揉开她攒紧的眉心。

    忍冬见状,用手环住他脖颈,娇娇软软地贴了上去,“好阿琅,你倒是说句话呀。”

    温琅轻叹一声,心早就软了,不忍心不应她说求,况且不能时时相见,他也不安。今日思忖几回,恨不得将她变作小小偶人,每日贴肉揣着。

    “这次太医院许苍临也在随行名单里,他医术高超,尤其擅长治疗疫症,到洪州后,我会下令命人将当地衙门,庙宇等处暂时设为疫症收容处所。当地疫症若是严重,我会命人将你送至保州,媞媞,只有你平安,我才能平安。”

    “好,听你的。”

    忍冬吻上他挺拔的鼻峰,抬眼看进他眼里。

    浓睫底下,生着氤氲青雾,隐隐透出一分脆弱易碎的神情。

    “是为了苏大人吗………”

    她说着,轻抚了几下他眼睑下的淡青色。

    温琅长睫微动,埋藏在心底深深深处的心绪涌了上来,沉默良久才开口,声调很轻,“私自摧毁堤坝,泄洪邻州,老师一家性命已经有了定论。”

    忍冬明白他的苦处。面对生民社稷,苏循章罪无可赦,天子要他去洪州,亲自押解苏家人上京问罪,何尝不是一种逼他向君父示诚的举动。

    “当年老师受人蒙骗,打算为我讲读那本圣上避讳的书,他要离京赴任前,多次求见刘松年,请他务必要斡旋,全我出阁读书,莫要再耽搁了储君学识。老师知我无甚银钱,东宫用度紧凑,于是背地里想尽办法,在离京前变卖了许多家私,求人带进宫里来,想着我年幼,充作笔墨用度也好。哪怕出阁念书不成,好歹不能荒废了自身。”

    殿内烛火发出一声爆响,温琅强挤出几分笑意,“老师不惜性命也想为我谋计将来,只是我辜负了他许多回。”

    “别这么说。”

    忍冬声音微哑,挪到他身后,用自己的身躯将他裹了起来。

    温琅感受着紧贴背脊上的温度,不觉地松泛下来,肯将痛楚除将,显露出来,扣住脖颈上的那双手,眸光幽黑,望着幔帐上的缠枝莲,似是看见另外一张盛怒下扭曲的面孔。

    缠枝莲,又称转枝。

    花枝缠绕,相连一气。

    观星台上烛火亮如白昼,铜鹤口吐烟霞,平承帝望着幔帐,久久出神。

    今日龙颜大怒,天子才在殿上杖刑文臣,方才去把脉的太医前来回话,尚书与左侍郎两人已然不中用了,一旁道童端着参汤金丹,钱善保在侧也不敢搅扰,垂首等着天音轻吐。

    却不想,天子半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大伴,朕错了吗?”

    钱善保扑通一声,跪在金坪,“陛下圣明特达,岂会有错。”

    殿内阔朗,这句话隐隐有回应,平承帝轻轻嗯了一声,接着喉咙里痒得厉害,垂眼示意人上前来。钱善保接过道童手里的托盘,一路膝行着,参汤一滴没撒端到皇帝面前,“皇爷,喝口参汤润润嗓子。”

    平承帝捏起碗来,参汤还温着,熏得他眼疼,因此一口没喝又放下了。

    目光落在自己肿胀的腿伤,前几日他闭塞得厉害,疏通之后得以饮食,只是腿上不的肿胀不能消除,按下去便是一个窝,好半日才能复原。

    想他幼年艰苦,不得父皇所爱,一直幽居在暗室,只有钱善保和张氏当他是人,一口水一口饭紧着他,几次侥幸不死,也算如有神助。

    后来父皇难得想起了他,册封他为太子,拜刘松年为师,学那些储君当学的道义

    ——懋修行德,端正自身,日修夜省,不耽声色。广纳正言,礼遇文臣,垂拱安民,与民生息。

    他也想做个好太子,得父皇赏识肯定,更想做个好皇帝,君臣相契。到得如今,多少老臣背地里说他昏聩荒唐,君臣离心难以再和。洪州水患,要一个做实事的干才也没有,一个个明哲保身,视他这个君父如无物。

    江南巡盐一事,反而让太子累积了不少声望,前朝那些视他为沉疴难愈的清流们,沉闷多年,此时一个两个投了太子,视太子为国朝待升的金乌,他已无救,横竖还有一个符合朝臣期待的儿子是吗?

    他还没死呢!!!

    想到这些,平承帝呵命再去催催,张氏到哪儿了。

    钱善保慌忙跑到殿外,点了两个牌子,已经是第三趟了,前去催请奉圣夫人。

    平承帝躺了下来,望着帐顶。这个时候,他最想见的人只有乳母,熄了满殿的灯烛,像小时候在暗室里那样,躺在乳母膝头,闻着她身上散发出的汗水气味,带着些妇人汗水该有的咸气,这种熟悉的气味,可以安抚他焦躁不安的内心。

    张氏年过半百,风韵犹存,尤爱簪花。

    为了讨她欢心,花房里烟道蒸熏着,年年催开尊品牡丹,四时花卉,紧着张氏挑选。皇宫内外,但凡想走她门路的,都得尊称她一声老祖奶奶,身为福王生母的薛贵妃尚且要逢迎巴结张氏。

    张氏在宫内,有时甚至乘坐四乘龙凤金辂,每逢出行,必有两列宫人打着羊角灯引路,那架势,不知者定然以为是哪位得宠的妃子。

    事实上,张氏与妃子也无异处。

    张氏只比平承帝大了十岁,一男一女,一个是正当年的女子,一个是幽居暗室的少年,日子久了,自然生出许多抚慰心肠的□□。

    但张氏此人不算聪慧,更没有任何心术权谋可言,只是倚仗皇帝,一哭二闹三上吊,将皇帝吃得死死的。

    从前郭皇后在世时,她便仗着平承帝的信爱屡次僭越,挑战皇后威仪。郭皇后出身名门,自是不会与她起冲突,但枕边风吹久了,平承帝对郭皇后一日厌恶胜过一日。

    她是冷冰冰的美人,礼教规矩,无错可挑。

    但对于平承帝而言,这样的美人在侧,只会不断提醒他,他有多污浊不堪,那是烙印在骨子里抹不掉的脏污,即便他做了太子,当上九五,一样抹不掉。

    等了许久,张氏总算坐着四人抬的肩舆登上观星台。

    平承帝静静回溯往事,听人传报,呼喇喇地从榻上起来,连鞋也忘了穿,跣足疾奔,一次又一次挥开低垂的纱帐,烟雾里,仿佛又变成当年那个孱弱的,不起眼的,形容落拓的少年。

    “阿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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