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不得圣心,数日不回东宫,每日会极门与通政司的奏章送往观星台上,自从平承帝称病以来,刘松年等人不见圣颜数年。

    这一回,京中多少双眼睛盯着,蠢蠢欲动,司礼监太监汪若愚今晨命人出宫向长公主回话,圣上已知太子数日不回。

    这里头当真动起刀笔来,大有可书之处。

    刘松年喟叹:“经筳将将开启,如果有人借着这件事大做文章,蒙蔽圣听,再过几日之后,愚臣或许再难为殿下讲经了。”

    这么多年,朝局已然明晰。

    太子的荣辱成败,全在平承帝一念之间。帝王垂怜,不再废弃,太子才能挣来些挣扎出一丝活路来,伸手够一够,这份天心。

    倘或太子永失圣心,福王必将取而代之。

    平承帝想要更易太子人选不是一日两日里的打算了。这个险,不止刘松年,所有拥护太子的老臣的们都不愿见他涉足。

    丧乐渐渐远去,出城之后就听不见了。

    街上围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长街上人潮来往,马鞭驴铃不时响起,车轮轱辘辘地碾过睡了一夜的街市。

    “边关塘报应当送上京了,边疆诸将士枵腹血战,将瓦刺挡在国门外,这是曹经略第三次向天子请饷。”

    温琅垂目,拾起窗缝里昨夜被细雨打湿的绿叶,托在掌心上,“江南道巡盐使陈阔不慎沉江,这也是第三回了。”

    没料到太子会提及边关塘报与巡盐官吏溺亡,刘松年如鲠在喉。

    边疆战事军饷吃紧,年末那场血战,守城兵士只能穿着破袄寒铁,寒风腊月,冻手冻脚,每日食不果腹。数度八百里加急向京城请加军饷,山高天远,平承帝醉心在追求长生,服用金丹上,回回请奏如同泥牛入海,不见音讯。

    要说天子昏聩,宠宦当道,致使天子无视塘报,恐怕军情面前,钱善保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平承帝见到塘报,知道边情紧张,却数次不拨军饷,说白了,无非是国帑空虚。这些年宫中大兴土木,单说观星台修建一项,简直花钱如流水。户部紧巴巴的,尚书日日愁眉苦脸,年关前连一些清水衙门京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那些官员指望着一点俸禄抚慰一家老小,过个好年,险些在户部衙门外打了起来。

    官中无钱可使,各地上贡,大多用在福王大婚上。平承帝约莫是想着,江南道巡盐务,说得银钱拨给前方,然而数日前传来噩耗,巡盐使陈阔不慎沉江,这是死在巡盐任上第三名官员了。

    或是病了,或是操劳,或是醉酒沉江,三条年轻性命,说没就没了。

    盐务向来的大利,江南道这条巡盐路为什么如此难走,说到底,是国朝病入膏肓,沉疴难剜。

    巡不到盐银,国库空虚,自然顾不上边疆军情。

    一环套着一环,永无天日。

    刘松年面露悲色,像他这样的老臣日日盼望平承帝视朝,整顿超纲,盼望到已经知道无望的地步了,不想太子会提及这些事,“愚臣斗胆,想问问殿下提起这两件事是何意?可是有什么打算?”

    “是。”

    温琅轻应一声,“烦请先生上奏天听,与王宰等人共同举荐由孤下江南道巡视盐务,即日简装启程,离京,前往江南。”

    刘松年怔愣不已,半晌才回神,疾步走到温琅身后,扑通跪下,老眉紧拧:“殿下不可啊!巡盐路实在难行,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件事,愚臣断不能答应殿下!”

    “先生起来再说。”

    温琅回身搀起他,那双干姜似的老手仍在颤抖。

    “陛下即便听信谗言,要处置殿下与太子妃,无非是内廷天家的处置,殿下以身涉险又是何必!”

    刘松年年纪大了,起身不利落,颤颤巍巍直起,颤抖的手压在温琅袖口,一再摇头,“此事恕臣不能应允。还请殿下顾念江山社稷,大魏国祚,万不能再动这个念想!”

    比起老首辅,温琅显然平静许多。

    他引着刘松年,到桌前坐下,添了盏茶推到刘松年手边,按下他企图起身谢礼的肩头,“先生听孤一言。”

    “军情民生迫在眉睫,孤这千金之子,若不能为国朝百姓做些事,日日缩在大内禁中,只想着如何奉迎君父,讨君父的喜爱,又哪里堪配顾念江山社稷,大魏国祚。”

    “可是殿下………”

    “宝峰岩一战,敌军钢刃铁骑,夺去边关十三城,我军将士武器老旧,火铳不足,更有甚者已经到了啃食草木果腹的地步。曹经略一片忠心,誓死封疆,可谓孤胆高悬。江南盐务巡视不下,长久地拖着,将士心寒,边关失陷,多少无辜性命将葬送在今秋。先生尽快联名上奏,才是无愧大魏国祚,孤意已决,不必担忧孤的安危。”

    刘松年沉默良久,百味陈杂。

    这个念想不可能是在一时片刻里做出的抉择,下江南巡盐,充盈国库,以壮边疆军饷,解燃眉之急。这一步棋,看似简单,却要谨慎谋划多时。

    见温琅落座,自斟一杯冷茶吃着,恍惚间想起太子妃,才开口问询,“今日不在宫中,愚臣有一事,想一同请教殿下。”

    温琅放下茶盏,洗耳恭听,“先生问吧。”

    “愚臣奉命为殿下讲经,殿下以师礼待我,却从不称我一声老师,可是仍然放不下苏循章。”

    这个名字,朝堂上许多年无人提及了。

    提到苏循章,刘松年觉得惋惜不已。

    想他苏家三代入阁,苏循章自小便是神童,在《骨鲠集》一事前,人生不可谓不顺畅。少年得意,声名远播,简在帝心,锦绣文章,苏循章样样皆有。被选为储君之师,也是无限荣宠的事。

    只是受恩师设计,将这样一个饱学之士,轻巧地驱出京城,驱出权利中心,再难起复回京。苏循章远在洪州,年年治理水患,与水寇交手,他是个读书人,读了近乎四十年的书,如今磋磨得不知是个什么样子。

    苏家凋敝,太子肯为昔年师生情谊记挂苏循章,是太子仁厚,但是宫中眼线诸多,不能不防。

    闻言,温琅抬起头,“先生见谅。先生曾为天子讲师,孤需避忌君父。何况做孤的老师,终归不是一桩好事。”

    原来太子深谋远虑至此,刘松年听罢讶然,眼底亮了一刻,随之暗淡。

    “过去这么多年,殿下仍觉得愧对苏循章?”

    “是。”温琅应道。

    刘松年叹息一声,面前的少年脸上没有任何显山露水的神情,清冷端正,饱含雪性,像一蓬春日将融的雪。

    他忽然觉察,太子的柔弱不是软弱,而是清弱,孤绝且坚韧。心性甚至像是一株老松,只有风过处,震荡出细细龙吟,才能惊觉这分更深处,岿然不动的沉着。

    “殿下此去,有意让太子妃同往吗?”

    温琅点头。

    “殿下做这般谋划,也是为了太子妃遮蔽风雨吧。”

    刘松年深有所感,常年幽居东宫,一语不发的太子,而今好似变了一个人。

    “不怕先生见笑,孤若长久废不可立,托不起她的喜怒哀乐,甚至只能任人欺凌,她珍爱孤,是天下最好的女子,孤不能辜负这番情意。何况她才是孤头顶的伞。”

    风雨来了,哪怕淋湿自己,我也想收好她。

    桌上青瓷香炉腾起两股淡淡青烟,茶盏中茶叶彻底展开,沉在碧莹莹的茶汤底部。

    许久,刘松年才缓缓开口,“愚臣明白了。”

    刘松年等人的联名奏疏第二日便呈上了平承帝的御案,观星台里烟雾弥漫,透着浓重的丹砂气息,平承帝身着道袍,服过金丹之后躺在榻上散丹热,双眼微阖。

    一摞摞黄绫捆缚的奏章对垒整齐,今日近前伺候的是汪若愚。

    他抬手,汪若愚立时趋步上前,“皇爷有什么吩咐?”

    些许困意作祟,平承帝打了个哈欠,慵懒地伸手指了指案头,“朕有些眼乏,去,捡几张要紧的,念给朕听听,解解乏。”

    汪若愚忙应声喏,蹑着脚步走到案头,起手第一本便是内阁首辅刘松年,次辅李长恩,兵部给事中王宰等人联名说奏,奏请命太子下江南道巡查盐务。

    阁内侍立着两名茶水牌子,四五个照看天子散毒的小道士,满殿却是一声不闻。

    汪若愚念罢奏折,暗暗咋舌。

    平承帝撩起厚重的眼帘,接过牌子奉上的茶盏,浅啜一口,笑出声来,似乎困意顿减,精神了两分,“让太子去巡个盐务,就把你吓成这样,拿来,朕瞧瞧。”

    汪若愚唯诺答应,跪在金砖地坪上,双手奉上奏章。

    平承帝接过奏章摊开,扫了扫上头苍劲浑朗的笔迹,复又合上,随手放在榻上,靠着软枕道:“你这奴婢,非但青词写得好,还摆得了一场好戏。”

    汪若愚打了个寒噤,重重以头磕地:“陛下圣明,圣心如日月朗照万里,智察秋毫,奴婢怎敢在陛下面前摆戏。”

    殿内香气四溢,平承帝用手指一下下点着塌面,双目闭着,手上忽轻忽重的指点,犹如指戳人心的利刃。

    半柱香过去,这才掷下奏疏,清了清嗓子道:

    “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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