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妃父亲乃是南城兵马司指挥使李从先,她是家中长姐,更是怀柔好友王六娘子的表姐。

    王六娘子倾慕赵怀盛多年,身为表姐的她,心知表妹所想,得知太子妃是赵怀盛阿姐,今日入宫,本就想来看人的。听太子妃一字不差背诵女四书,神色从容应对着暗讽她自小失学,不识字的妃子,毫无惧意更不怯弱,四两拨千斤,倒真佩服她。

    所谓君子坦荡荡,倘然承认自己所学不多,不卑不亢,一身凛然很是坦直。

    本意不想出风头,还是道了句:“《女诫》我虽自小读过,要背诵得一字不漏,恐怕做不到。嫂嫂有如此好记性,相信读书识字难不倒你。”

    真论起来,她比太子妃还大半岁。

    今日提起前些时候显圣的白龙寺,老主持便是个记性极好的,从小出家不识字,却能从师兄念诵中,将百种经书熟烂在肚子里,不少还是天竺旧经,传入中原历经朝代更迭,存本少得可怜。

    人人都称老主持是能走能动的藏经阁,会说会笑的真经书。

    经由徐美人一提,本就怜爱忍冬俊俏模样的太后立时展颜笑了。

    一众妃子见状,从善如流,又奉承起忍冬来。

    忍冬可算是长见识了,一屋子每个人好似有八百个心眼,香气浮动,引得她总想打喷嚏。好在太后年纪大了,说笑一阵觉得疲乏,迫切相见温琅,便让她们妯娌结伴去逛园子。晨雨停了,灰蒙蒙天幕扯开,雨后辰光照耀,正是花草最好看的时候。

    三人行礼后从正殿退了出来。

    福王妃本就不大痛快,离开永寿宫前,瞥见正准备进殿拜见太后的太子与太妃子站在廊下说话,柔声细语,燕王也在宫门外等候燕王妃,自个孤家寡人,心里吃味。

    比较起来,高低之间,谁能不在意夫婿冷热。

    殿里出的那点风头,难以填补她的酸楚。

    太子,燕王,两人都没有福王尊贵得宠。就连燕王这个傻大个都知道在宫门外等着新婚妻子,福王对她,却连半分柔情也没有。

    就因她昨夜见到不该见的东西,劝了福王几句,便被他追着数落,拿出龙子凤孙的架子来压她。

    眼睛都哭肿了,福王只嫌她聒噪,狠狠地将门甩上,跑到书房去睡,对她不闻不问。在家中时,父母兄长哪一个不围着她转,进到宫里,嫁给最尊贵的皇子,新婚之夜反倒挨了责骂。

    旁人夸太子妃也罢,薛娘娘竟当着她的面,夸太子妃模样好。

    这是她亲婆母,不向她,反而向着劳什子太子妃,叫人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忍冬不知道她心里想法,看她始终不说话,心事重重,不想冷落了她,于是不时问上一两句,想将人带进话里来。福王妃心里记恨她,不冷不热的,句句把话堵死,不想往下说。

    燕王妃是做姐姐的人,软软劝了一句,却被福王妃用绵里藏针的话刺了回来。

    福王妃还记恨她为太子妃说话,这是人前乖顺,人后小性子的脾气,燕王妃知趣,涵养极好地笑笑,不再问她。

    逛了一会园子,燕王府上嬷嬷来了,说是燕王打发她来瞧瞧王妃。

    园子里的局应时散了。

    陆氏领着忍冬到雨亭上吃点心,永寿宫赐的点心是专供老娘娘的,手艺比甜食房还好。她一面和陆氏与阿越分食,一面等温琅,还能瞧瞧御花园里的景致。

    女儿家十五六岁,小孩心性,能做到遇事不慌,应对从容,已经很难得了。

    分了块糕饼,陆氏讲话放在心里,笑着谢赏。

    春和景明,蝶舞蜂喧,清晨一场雨下过,浓荫肥绿,花色更艳。

    主仆几人说笑,笑声听在诸事不顺的福王耳里,便刺耳得厉害。

    “这就是赵忍冬?”

    紫衣少年唇角微动,隔着满院春色,将审夺的目光投注在亭中少女身上。一双丹凤眼微吊,神色倨傲,容色极好,甚至偏向阴柔,如同一只修炼成精的玉面狐狸。

    大将军郭潇与光王谋逆大案发生之前,年幼的他见过太子乳母陆氏。

    温琅那个瘸子身边只有这么一个老宫女,能拨了来随行,亭上坐的,势必是赵家的乡野丫头。那样纤弱的身量,分食给旁人时伸着手,从织金袖口探出一截手腕,又细又白,他一手就能握住或者折断。这样想想,不禁生出了欺凌之心,裹着阵阵可耻的快意。

    不同于兄长与弟弟,福王温兆出生在皇家,又深得天子宠爱,天生坐卧云端,不知淤泥众生的疾苦,但凡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除却——

    赵家这个乡野丫头。

    说来当怪崔三郎,不知从哪里得来一卷图纸,将他内库里堆着的那驾烂木头修好了。那是父皇一年寿辰,他命工匠打造,自己亲自装就的,本想进献讨父皇欢心。没想到万寿节前几日,天子骤然不豫,头风发作至于突然昏厥。他听取孙蒙正的谏言,舍弃木柞,搜罗能人异士,进献红丸金丹。

    比起长生之法,木牛流马始终不足一提。

    那东西便堆在王府内库,前些日预备大婚时才被重新取出,重见天日。他见惯金银珠玉,一堆烂木头,可惜两个字不过随口提起,崔晏这厮竟记在心里。

    与他说明几句图纸由来,一堆话里,他只记住了“赵忍冬”这个名字。

    乡野长大的,是比京城常见的女子新鲜些。

    这野味,没落入他口中,却是先一步落在瘸子兄长嘴里。

    喔不,温琅如今已经不瘸了,昨日在奉先殿外瞧着,腿脚似乎大好。

    太医院谁能敢为温琅医治,他又是怎么好的?刘松年那群老东西奉承太子,说他有祖宗庇佑,山河精蓄,福王思虑到此,冷笑一声。

    他能笑得出来,一旁臣属却笑不出来。

    一群人自昨夜便滔滔无绝,又将春闱舞弊案分析一遭,最终断言,孙蒙正只能成为弃子一枚。

    “…………必须舍弃孙蒙正,才能在陛下面前保住殿下您的名声。能做殿下的垫脚石,乃是孙蒙正此生大幸。”

    孙蒙正任福王府直讲多年,为他出谋划策,可以说是殚精竭虑。

    但这一手实在不漂亮,不过保举几名老天师亲眷入朝,买通几名门第低微的学子,在春闱科场中传递案卷。这点小事,消息不知怎么走漏,还被捅到父皇面前。

    孙蒙正昨夜就没出过宫,上林苑诸幕僚嗅到危险的气息,心惊胆悬。父皇一大清早召见他,罕见地痛骂了他一通,怒极之时,更将裹着黄绫的奏疏尽数从御案上挥落,刷剌剌地,一地狼藉。

    刘松年这群老家伙,吃过宫宴不去挺尸睡觉,一夜熬油费火,写了好些参他的奏疏。

    事关国朝选士,虽说卖官鬻爵者不在少数,这些年朝廷许多肥缺由着钱善保与平承帝乳母张氏两人肆意妄为,安插亲眷心腹,已到了病入骨髓,乌烟瘴气的地步。

    以刘松年为首的老家伙们早有不满,这事揭露出来,无疑捅了马蜂窝。

    也捅了平承帝的脑仁和心窝。

    事关国朝根基,群情沸腾,春闱开榜在即,节骨眼上,据五城兵马司来报,贡院外已有学子聚集,将长街围堵得水泄不通。西城指挥使是钱善保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到授意,带兵堵住贡院前后。那些学子心里愤慨,十年寒窗苦读,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一时群情激愤,将守卫骑兵的马掀翻了。指挥使见状,立刻抽刀,围观百姓见状大惊失色,几名义士出声怒喝,当场乱做一团,群情鼎沸。

    贡院外乱象还未平稳,刘松年等人奏疏便急急忙忙被通政司和会极门两处挑了来,堆满案头,只等天子示下。

    事情大有越闹越大的苗头,平承帝如何能不恼怒。

    “本王是在问你,那可是赵忍冬。”

    福王抬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远处亭上娇柔明媚的少女,“不问你的事,别说,还嫌本王不够烦闷吗。”尾音重重压了下来,逼得身后几名急如热锅蚂蚁的幕僚登时闭嘴噤声。

    还是一个小阉竖有眼力,躬身上前探了眼,禀道:“回六殿下,亭上的确是太子妃。”

    福王勾了勾唇角,嗤笑一声,“这嫂嫂,有些意思。”

    比冯少卿养出的女儿有意思。

    选婚太监千挑万选,母妃翻便名册,为他选的,竟是位满口仁义道理的女先生,不如乡野丫头能说会笑,瞧着有趣。

    昨夜不过看见一根小阉竖取乐时用的人祖,尺寸不算惊人,也值得大惊小怪。冯宝珠吓得面色惨白,殿殿殿了数声,才冒出一声“殿下”,合卺酒喝过,坐在床上颤抖着手,学起书里的深闺典范,规劝他尊卑有别。

    说白了,便是少与阉竖亲近。

    他正为孙蒙正的事心气不顺,殿里气氛紧张,本想见一眼新婚妻子,纾解肝气,哪知道,床上坐的是活脱脱一名女先生,张口规矩,闭口规矩。

    觑她一眼,说上几句,便又哭了。叫他看着心烦,不如避到书房里,来的自在。

    福王眯起眼睛,烦躁的心绪被清风拂得渐渐平整,耳中蓦地响起小阉竖幽幽的叹息:“自是寻芳去较迟,殿下,您迟了一步啦。”

    迟了吗?他怎么觉着不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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