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从未和男子亲近过,也不知道亲近是什么。

    但她记得,这是燕好图里画过的事,于是从善如流,在那时捏了一把温琅耳垂,也算达成陈娘子的嘱托,附在耳边说了缘故,惹得他清声咳嗽,徐守忠与陆氏在旁,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大清早,两人在雨里都湿了衣衫。

    好在起得早,换衣洗漱,喝过姜汤,时辰仍有富余。忍冬在旁托着腮,欣赏内侍为温琅笼发,戴上网巾,朱红衮龙袍,坠着玉带,别样精神,比画中人更为赏心悦目。

    与今晨眸光涣散的他,判若两人。

    “在想什么?”温琅一眼不错地盯着她,此时才出声。

    忍冬收回想远的心绪,咕哝着:“想你啊。”

    几名内侍含笑着低头,太子妃似乎比旁的女子胆气足些,时常语出惊人。有她在,殿里一改死气,快活多了。

    “想阿琅究竟在天上犯了什么错,这才来人间渡劫喝苦药。”她收好木偶人,盖好软枕,转过身,温琅已走到面前,身上散着淡淡药气,眼睫低垂,似乎有些懊恼。

    “可是我这药苦气太重,让你闻着不适?”

    想到哪里去了。

    怕他想岔了,不肯再喝药,忍冬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药总是要喝的,并不难闻。”她也没打喷嚏呀。

    “便是我发病,吓着你了。”

    他眉峰轻皱,矮下身来,与坐在床沿上的她对视,目光自下而上地望着她,说话时声色柔和清亮,淡色双唇微微翕动。忍冬心头发紧,但凡有些怜柔惜弱之心的人,看到眼前这方景象都会不忍。

    何况他的病,来得可怜。

    陆氏与她说,自从郭皇后离世,温琅在文华殿外跪坏了一条腿,太医院无人敢为他医治,只得自己悬针引脉。在皇陵的头几年,温琅一句话都不说,人人都以为因着丧母与废黜,太子从此以后失语,不会再说话了,她却知道并非如此。

    太子非但没有失语,梦魇不醒,痛苦嘶吼时的惨状,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至于梦魇之症,也是好些年不曾发作了。起初几乎夜夜服药,以益气纾解,助眠宁神的方子镇着,后来好些了,便每旬服上一贴。昨夜是初十,头旬的药吃过了,谁知竟会发病。

    她问陆氏,梦魇治不好吗?

    陆氏沮丧地摇头,叹了句:“心病难医。”

    实则是不想透露过多,生怕吓着这位太子妃殿下。毕竟这背后隐匿着郭大将军谋逆,郭皇后自缢的大案。当年惨状,难以道来,她又何必再挖出来,既伤自个,又惊着小姑娘。

    忍冬不大通晓男女之情,只将温琅视作玩伴,朋友。

    便是这样,朋友遭了难,她也知道肝胆相照怎么写,何况昨夜她答应过他,吃在一处,玩在一处,死了还是要葬在一处的。

    想到这,抬臂揽住他脖颈,将他往自己身前引了几分,近看那张温润俊秀的面孔,“放心吧,有我祖母顶在前头,你又怎么可能吓着我呢。我从小打砸滚爬惯了,别的不说,胆气大得很。阿琅日后便知道了,可别被我吓着才是。”

    “只是……”

    温琅:“只是什么?”

    忍冬俯身,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低低说着:“只是下回别在那么多人面前吃我的嘴,好像把徐翁他们吓得不轻。”越说越是小声,后头几个字,声如蚊喃。

    温琅一怔,见她一派澄澈认真的模样,笑意渐渐漾出眼角,“好,我答应你。是我孟浪轻薄,下回绝不在别人面前吃媞媞的嘴。”

    好好的一句话,到他嘴里怎就变味了。

    没有一分人间烟火气的贵公子,斯斯文文的,怎么在她小字前咬重“吃嘴”这两个字?故意似的。

    忍冬心虚地红着脸,眼珠提溜打转,牵起他手催促,假装无事发生。

    温琅低笑,任由她拉着手。

    东宫内侍频频交换眼神,太子妃入宫不过一日,太子脸上的笑容出现不知多少遭了,称得上十几年不曾见过的奇事。

    因此,风雨不辍上书阁读书,对自己要求甚严的太子决意今日休沐,陪同太子妃前往永寿宫给老娘娘请安这件事,在他们看来,便不算稀奇。

    新婚燕尔不亲密恩爱,那才怪呢。

    他们这么想,永寿宫宫人们却不以为。

    宫里消息走得快,昨日盛大的仪式宫宴才结束,关于数十年不迈出东宫一步,几乎令人忘却还有他存在的太子殿下,一夜间,成了前朝后宫,文人相公,内宫宫人讨论的对象。

    乍然见到风仪惊艳,容貌俊逸的太子殿下,永寿宫甬道上来往的宫人连忙退避道墙角,不亚于承受雷殛似的,低下头等待贵主过去。

    十年幽禁,竟不能将一个人挫成齑粉。

    更没料想到,清冷温润的太子与太子妃手拖着手,轻声细语说话。大风来时,体贴地举袖为身边身量娇小的新婚妻子挡上一挡,一直将人送入正殿。

    此情此景,不可谓不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当她是眼珠子,心尖子,肺叶子。

    昨日太子与福王、燕王一同成婚。

    按照俗例,太子妃同福王妃,燕王妃都需来拜见身为祖母的王太后,奉茶行礼。薛贵妃早了一步,带着新妇福王妃来了,伺候老娘娘做早课诵经,倒是一反常态,热心过了头,不比身在宫外的燕王妃,总要耗费些时辰才能进宫。太子妃来了,她还未到,落了最后一个。

    三兄弟同时成婚,私底下,宫人难免将几人拿出来做比较。

    福王为薛贵妃所出,更是皇帝心头肉,打小受宠。宫里宫外,不少传言,都说这位殿下那是无名的太子,将来入主东宫,登临大宝,十有八九是福王。

    皇帝心爱福王,爱至即便封了王,命户部在京城择地建府,那金堆玉砌,气派恢弘的福王府到底是个空壳。六皇子一直住在宫里的上林苑,毗邻观星台,那是距离天子寝殿最近的宫殿,方便老子想起儿子,时常能够宣见宣见。

    燕王生母只是一名小小宫女,没甚福气,产下他还没等来册封便产后血崩死了。全因燕王八字极利于福王殿下,这才被薛贵妃收养。

    也正因为燕王命格好,利福王,观星阁里的老天师向陛下谏言,兄弟两人一同选妃成婚,有助福王承接紫宸瑞气。

    说白了,燕王不过是福王的点缀,打小就是。

    这位九皇子生得老实憨厚,体格健硕,只是过于憨蠢了些,谈不上灵慧,更不大得皇帝喜爱,封王后便一直住在宫外王府中。一年到头,不是宫宴进宫不得几回。

    太子更不必说,在皇帝心中,燕王尚且比不上,怎配与福王相提并论?

    倒是太子妃模样可人,笑起来人比花娇,仿佛总有可乐的事,十五年纪已能看出是个彻底的美人胚子,在妯娌三人里,长相最为出众。比千挑万选,满腹诗书的福王妃还胜了一筹。

    昨日才说可惜了,今早一见太子真容,两人站在一起,青春年少花正好,联袂同手,看着十分恩爱亲密,倒比福王、燕王那头听来的消息强些。

    在永寿宫掌事嬷嬷带领下,陆氏带着阿越在廊上候着,忍冬进到正殿里拜见太后。

    金碧辉煌的正殿里挤满了人,天家富贵,一个个琳琅宝器,珠围翠绕,簇拥着榻上地位尊崇的老太太说笑,塌边春凳上坐着一名妇人,除此以外,无不是站着的,在太后面前规矩尽孝。

    正说到白龙寺显圣,老内侍来报:“太子妃到——”。

    殿内静下片刻,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殿门。

    得知是太子陪着一块儿来的,太后倚着软枕直笑,“太子成婚了,知道疼人,倒比六哥儿强些。大喜日子,气哭了自个媳妇儿。”

    不等薛贵妃为儿子辩白几句,径自点了心腹出列,“我们这儿一屋子娘们说话,叫他去偏殿尝尝永寿宫的茶,吃过茶且等着,哀家许多年没见过他了,好歹留下说说话。”

    心腹女官领命去了。

    与忍冬错个正着,等她瞧一眼锦衣端秀的女官,转回眸光时,满屋的人,无不在看她。那唯一一个能在王太后榻边坐着的妇人,不是旁人,正是高昌长公主。

    一记眼刀子在她身上刮来刮来,剔肉似的。

    忍冬是不知道怕的,行礼官话一概学过,照着做就是。

    看在众妃子宫人眼中,算得上落落大方。

    毕竟福王妃是哭红眼睛来的,见到老娘娘,怕得厉害,说话有些抖。但都是小小年纪,老子娘的心肝肉,离了父母进到宫里来,人生地不熟,太后年纪大了,见多了风风雨雨,并不认真去计较这些。

    “这就是太子新妇啊,模样瞧着,倒比我家这个好些。”

    榻边立着的薛贵妃见势,斥了句儿子,二话不说拉起忍冬来看皮肉,面热得很,可是身上香气浓重,叫忍冬鼻心里暗暗犯痒。

    “好孩子,快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细细瞧瞧。”太后伸手召了召,为了瞧孙子媳妇,把福王那档子小事丢到一边去,不再提了。

    忍冬依言上去。

    老太后老迈富态,时常念经念佛,不大涂脂抹粉,因此有几分富贵人家老夫人的亲善仁爱,手心干燥滑腻,不长茧,比她还手嫩些,问她早膳吃没吃过,进到宫里习不习惯。

    忍冬没个惧意,一一答了,太后越看越喜欢,让她坐到榻边来。

    一众宫妃见着,笑着凑趣。

    这个说:“老娘娘有了孙媳妇便不疼咱们了”。那个又道:“太子妃模样小,怨不得太后喜欢,我瞧着也喜欢,看把你委屈的,我来疼你。”

    满殿笑作一团。

    不多时,殿外来报,燕王妃到。

    燕王体格高壮,性子憨蠢,燕王妃却生得清雅恬静,话不多,礼数极好。妯娌三个一般年纪,站在一起,都是女儿家最好的年岁。老太后今日高兴,赏赐了不少东西,一众宫妃当然也免不了。见太后喜爱太子妃,话题始终绕着太子与太子妃。

    夸出来的话,饶是忍冬这等自认脸皮厚的,听了也觉得酸到倒牙。

    暗暗磨牙间,忽然听见有人冷笑一声,众人看去,是不大说话的长公主,一开口,嘴里带着冰渣似的:“哪里便如你们说的这样好,本宫瞧她干巴巴不长个头,你,在家中缺衣少食吗?”

    忍冬眨眨眼。

    此前分明在长公主府上见过,这话说得,和初次见面时如出一撤,就像从没见过似的。

    “高昌的嘴未免太毒了些。”

    太后见忍冬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圆圆睁着,被她娇小可人的长相所惑,以为是长公主的话惊着了她,一面把人抱在怀里,一面道,“进宫养着,你焉知她日后不长身量?”

    长公主是太后亲女,母女俩争锋起来,就连薛贵妃也不敢贸然插话。

    一来一往,一捧一踩。

    众人都看出来了,长公主似乎瞧太子妃分外不顺眼,突然把话头绕回到诗书上头,这可真把忍冬这个腹内空空的人问住了。

    本以为长公主问些女四书也罢了,谁知是认真考校诸新妇学识。

    在旁肿了眼睛,一早晨闷声不响的福王妃总算找回底气。冯家诗书传家,世代书香,祖父冯平更是大魏第一书道,书法造诣堪称惊世之才,父亲冯少卿的字承袭祖父,身为家中幼女,天资灵慧,父母兄长皆是宠爱她,没有拘着她读书,不止女四书,旁的学问一概教授,因此论起学识,妯娌三人,无人能比得过福王妃。

    燕王妃起初还答几题,到后来看忍冬不答,她也只说不知,风头由福王妃出尽了。

    几名妃子看出长公主是有意刁难太子妃,见她是个绣花枕头,外好里虚,有心使她难看,因此见风使舵,偏帮起长公主。

    “旁人家新妇操持中馈,祭祀传宗,不必念太多书,太子妃你可不同,还得多多勤勉些才是。”

    “这个年纪习字,是不是太迟了些?我宫中有个姓黄的女官,倒是写得一手好字,不如拨去教太子妃习字吧。”

    老太后不说话,那些附和者没有一人敢开口解围。

    气氛一时凝结。

    燕王妃偷眼打量,福王妃赢了这一成,心情似乎不错,喜气盈腮,不再像起初那样耷拉着脑袋。再看遭数落的太子妃,她有些意外,竟在太子妃脸上看不到一丝丝羞愧难当的神色。

    只见太子妃清清嗓子,从榻上起来向老娘娘与诸位妃子行过礼,便开始高声背诵《女诫》与《女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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