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把夜色轻拢, 偷一卷晨光慢慢铺,淮江城的早晨越过山岗而来,温度比云台山更暖和。
阳光好,昨夜的映园红灯笼被盛夏晒, 风里荡, 影子恍恍惚惚,仿佛那段斑驳岁月依旧年轻, 翻过一篇, 也还讲着历历在目。
叶青尧起得早, 就算不做早课, 她也喜欢在这个时间段看书, 今天却没有。
瞧着眼前住在往事里的宅院,她回想着老刘说的话, 思绪是放空。
“喂。”
倦懒的一声沙哑低唤, 身侧盖过来黑影,周宿拎衣服靠门, 视线轻瞥, 瞧她被阳光映得发亮的一截侧脸和脖颈,眯了眯眼, 嗓调懒得没边儿, “吃了吗?”
叶青尧没回头, 应一声“嗯”。
周宿沉默瞧着她。
叶青尧倒也不愧是旗袍店老板。
应该, 她穿过的旗袍都出自自己的手。
今天这件绣荷白便绝顶秀丽,花从裙底沿爬而上, 她侧身坐,隐隐约约双腿露,也有些慵懒神态, 轻又慢地洒手里鱼食儿。
周宿费挺大劲才收回些目光,垂眸掩眸中深谙:“怎么不等我?”
“你还在睡。”
他今天已经起得够早,现在才七点半。
“那你呢,几点起?”
叶青尧洒完鱼食回头,手肘轻搭栏台,手中一把芭蕉双面绣圆扇,手腕轻揺,浅浅笑:“六点。”
“这么早。”
叶青尧弯唇:“已经挺晚了。”
周宿是不理解的,他的生物钟紊乱,身边没人好好生活,虽然生活在慢节奏的江南,但他们的步调却跟得上这个快餐时代。
品着茶,喝的到底是昂贵还是雅,从没细细想过。
去听戏,听的到底是格调还是其中韵味,也不在乎。
他做这些似乎只是因为符合身份,而叶青尧不是,她写字,焚香,品茶,哪怕起早喂个鱼,都是在认真地与生活对话,把生活过成诗,原来真有这样的人。
周宿以前将这些称为矫情。
现在……
他烟拿在手里没点,忽然不太想让烟味破坏她桌上的花,那是庭院里随处可见的月季,被她采几支回来送进褐湖绿白底瓶,迎风散花香,满庭院静好岁月,只是因为她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周宿忽然生出一种诡异且不可思议的自惭形愧,明明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道士,而他拥有那么多,明明她坐在那里也需要抬头望他,明明他随时随地高姿态,明明不需要相提并论,可就在这忽然一刻,周宿莫名想逃。
那句薛林曾经说过的话突然钻进耳朵——
“叶坤道啊,可不是我等凡人配肖想的。”
突然地捅穿心肺。
叶青尧惬意摇着扇子,瞧见周宿脸色肉眼可见地诡谙复杂。
他一句话没说,忽然往外走。
叶青尧笑笑,当然没留。
周家的门庭并不热闹,当然,这并不代表它凄凉,相反,正是因为门第高,而能进入这里的人太少。
老刘盯着佣人把周宿的鸟们一笼一笼地挂回树上,满枝头叫喳喳,他抬头瞧房梁。
真不知道多久以后才能将这上头挂满红灯笼,像多年前周宿父母结婚时那么热闹。
周宿能娶到叶青尧吗?
老刘瞧得入神,忽然看到周宿面无表情走进来,他连忙迎过去,满眼期待:“您和叶坤道相处得怎么样?”
周宿淡瞥他一眼,话没说,走得干脆。
他平时经过这儿总会停下来逗逗鸟,今天这么没心思,看来在叶青尧那里碰了一鼻子灰。
老刘却笑。
该。
总得有个人让您改改心性儿。
时间过得快,转眼到中午。
日头晒,窗外植物无精打采,完全不像叶青尧养的花那样有精气神。
周宿躺一早上也没觉得饿,浑浑噩噩,又想到叶青尧。
她那样喜欢吃面,这会儿是不是又跟谁要排骨面吃?
周宿心里怪不利索,品味半响,品味出他这不利索的心情竟然来源于,他不太想让叶青尧吃别人做的东西。
“……”?
真挺离谱。
他难道还巴巴跑过去给她做饭。
想得倒美。
周宿闭眼睛继续睡,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强光晃眼,还是外头那几株植物无精打采,颓废得可以形容他。他的心情就像现在的温度,升温后滚烫,灼得每寸皮肤都难以安生。
“坤道想吃点什么?”
叶青尧是贵客,刘管家嘱咐过,就连周先生都特意提过几句,让尽心照顾,所以园子里的人不敢怠慢。
叶青尧从书里抬目光,看到女管家和善到略带讨好的脸。
“随意就好,我不挑的。”
女管家忙笑着点头,转身瞧见修长挺拔的人影,正倚在门边凝视屏风前看书的姑娘。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来了有多久。
当然是周宿。
“先生。”女管家微惊。
叶青尧抬眼,和周宿对视。
“怎么又过来了?”
又?
这字眼周宿不喜欢。
“不想看到我?”
“对。”
“……”
她真是直接到懒得拐弯抹角。
“这我家。”
“也是。”
叶青尧了然,不予理会,垂眸继续看书,轻翻页,卷着书本逐字逐句默读,周宿就这样被忽略掉。
有些尴尬的气氛,女管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周宿心火冒,忽然觉得自己贱,来做什么?给她作践?
他盯着叶青尧的十几分钟,目睹她翻过三页书,而她愣是没再抬头跟他说一句话,甚至没请他坐,没有问他要不要喝杯茶。明明是他家,她倒镇定得像主人,他成不请自来的笑话。
“你当我死人?”终究还是他没忍住先开了口,只是语气森森,咬牙切齿。
叶青尧含一抹笑:“怎么会。”
竟然笑得出来!还笑得这样温文可亲!仿佛刚才冷漠的人不是她!
周宿可以确定叶青尧就是他遇到过最“两面三刀”的女孩子。
“为什么不理我?”
这话问出来后,周宿立刻感觉不对劲,就好像在控诉她给的关注不够多。
虽然事实是这样,可这不应该。
他怎么能像个没脑子的白痴一样朝姑娘讨要这个?
叶青尧倒很平静:“我看书不喜欢分神。”
“跟我说句话用不了你几秒钟。”
控诉的语气和诡异的委屈,这些从来不属于他的情绪怎么会突然随着这句话全部释放?
周宿不可置信,咬牙根忍受胸口闷痛。
当然,这是被她气出来的。
叶青尧看着他,若有所思:“所以你想说什么?”
没有!
“至少看着我。”
心口不一,他最后给出那个被压抑的答案。
停!
“和我说句话,随便什么。”
闭嘴!
“两句,或一句。都好。”
操!
周宿想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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