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姗第二日起得很晚,揉一揉酸得发胀的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叫人进来服侍。来人是青雅,见到颜姗眼下的乌青,道:“郡主昨夜没休息好?不若多睡一会儿?”

    颜姗昨夜确实有些失眠,辗转了很久迟迟不能入眠,外头开始泛白才堪堪睡去,醒来已经是巳时了。她摆摆手,示意青雅将洗漱的水端上来,问道:“卓佩来了吗?”

    “辰时便来了,现下在外头候着。”

    颜姗收拾好从厢房出来,却没听见主屋的声音。她暗道稀奇,平日萧越早都起来磨他的石头了,每每都要将她吵醒,今日却不知怎么消停了。

    颜姗没在意,见卓佩在院子里等着,后头跟着一个小厮捧着昨日她找颜阮讨来的君子兰。

    “去问了行情了吗?”

    “今早在市坊转了一遭,已然打探清楚了。”卓佩答道。

    颜姗点头,伸手拈起一片叶子,昨日在东宫还支棱着的花,在她这待了一晚上便有些蔫了。也不怪下边的人不尽心,君子兰是娇贵的温室花,王府哪有人懂得照料,今晨早早地去了市坊,赶早便送来了沂苑。

    “真是娇弱。”颜姗嘟囔地说,“找人好生料理着罢。”

    说罢便朝外走去,青雅见颜姗要走,又忙上前说:“郡主用过早膳再走罢。”

    颜姗在太阳穴上按了按,醒了醒神,道:“不用了,今日要去趟京郊,来回怕是赶不上了。”她昨天答应了颜阮,建食铺又是要向京外的乞儿开放,人手和位置要格外上心些,自然是自己亲自去看看情况靠谱些。

    青雅似乎还想再劝,但自觉做不了主子的主,便将需要请示的事情理了理,道:“公子近些时日常常出门”

    颜姗闻言停下脚步,扭过头看青雅,青雅也被迫停下步子,补充道:“一贯是戴了帷帽的。”

    颜姗颔首,道:“他自己知道分寸,当时他住进来我便说过,不必拘着他,想去哪里都由他去。”看青雅似乎还有话要说,却神色犹豫,又说:“还有什么事情?”

    青雅往后招招手,一名婢女便捧着托盘上前,青雅回道:“公子近来心绪不定,废了不少玉料,沂苑库房中的昆山玉已经快用尽了。”

    颜姗见托盘上一水的废料,头更痛了,自己供着衣食住行不说,还得给那祖宗供着玉,这么便宜的生意上哪找去。萧越心绪不佳的原因她自然是了解几分的,凉州的萧夫人开春病倒了,虽然她得了消息立时找了人,但是京都远在千里,鞭长莫及,消息也总是滞后些,确实不知现下的情形。

    看到这些玉料她就肉疼,让那婢女端下去眼不见为净,又无奈地朝卓佩的方向示意:“你去同卓佩说,从我的私库拨些银子罢。”

    这一眼正巧瞧见那橙红的君子兰,颜姗一成算,直接走过去带上君子兰,风风火火地往主屋去了。

    颜姗指挥着那婢子将花摆在主屋的木架上,一边对萧越说:“这花以后就由你负责照料了。”

    萧越正翻着书,抬头见颜姗带着人往他房里放东西,一时疑惑。

    颜姗觉察到他探询的目光,也颇有气势地瞪回去:“你看我做什么,整个沂苑就你最闲,你不照顾谁照顾。”

    颜姗对那堆废玉耿耿于怀,决定找个别的事情分散他的时间,心绪不定养养花,别可劲霍霍她的银子了。

    萧越是世家出身,对花卉定是有研究的,如此还省下一笔雇花农的钱,颜姗自觉此等绝妙的买卖,非她永泰不能想到。

    萧越不语,默默收回视线,继续看手上的书,也不知周遭什么时候就安静了下来,待他回过神,才发现手中的书已经许久未翻页了,吵闹的公主不知何时已经离了沂苑,整个院子又恢复到他所习惯的状态。

    又看了两行书,却看不进去了,他索性放下书,走到那盆君子兰前,也不知永泰郡主是哪得来的这花,看花盆都价值不菲,南地之花在京都盛放,更当是花了不少心思。

    只是,他不免腹诽,那主人却让颜姗得了花,她不知如何养护,花瓣已经冻得微微蜷缩了,竟还让人摆在正对着房门处。萧越长叹一声,将花搬进屏风后放着,又替它松了松土。

    忙完去到外间,他又打开放美人棋的黑漆木盒,本被他码得齐齐整整的黑白棋子昨日被颜姗随手拨弄了几下便乱了,他又将棋子重新码好,有零有整278枚,他已经制了两年有余了。

    两年前他随家人被押解流放凉州,路途艰辛,关外瘴气千里,他一朝不慎便染了病。

    押解的官兵一路都不曾有过好脸色,一餐饱食都是奢求,更别提就医问药。

    越往西行瘴气越甚,他半梦半醒躺在囚车中,听着母亲低声下气地求人等等再赶路,心中百味杂陈,心想不如就此殒命,不至拖累家人。只是父母子嗣单薄,名下只他一子,流放凉州艰难苦楚,他却不能让父母独自承担。

    他病得天昏地暗,不知年月,全凭一口气撑着,模糊间听到有个怒气冲冲斥责的女声,囚车似乎停了下来,他彻底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恍如隔世一般,他竟又回到了京城。他恍惚了好一阵,才知道是永泰郡主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他带离西行的囚笼,却也让他同父母生离。

    他方使得上力气,便想奔赴凉州,周遭的仆从上前拦他,劝他休息静养,他哪里肯听,一言不发,穿了鞋就要往外走。

    永泰郡主便是这时进来的,风尘仆仆的样子,见了这副情景,冷着脸呵斥道:“让他走!谁也不许拦他。”

    一遭人都停了动作,他也怔住了,看着正色立于门槛后的女子,一时忘了动作。

    “这里一出门就是西市口,京城认识你萧越的人不知凡几,你若希望你们萧家罪上加罪,尽管闯出去。”

    “且不说你有没有本事能出得了城,你现在这副样子,能不能活着到凉州还未可知。”

    他被暑热侵体,又没能及时医治,落下了毛病,不得不调养数年。威逼利诱之下,他只能被困在这方庭院里。

    颜姗又挟恩图报,只说救下他全因看中他玉雕技艺,要他制一副昆山美人玉棋,361颗棋子,361位美人,换他一条性命。

    他哂笑,“救命之恩,我求你了?”

    无论是为他寻医医治,带他入京,全是她一意孤行。他将将醒来,就要被迫接受她给予的一切,实在是可笑。

    只是她似乎知他命脉,说期间帮他关照家人。凉州地远民偏,就算他在那方,无权无势,也不敢说护得家人周全。她商铺众多,又是王侯贵女,若家人得她庇护,确是上选。

    于是他拿起昆山玉,刻画美人形,默认了这场他毫无选择的交易,只当为家人琢磨三年玉石。

    没有人会喜欢被逼迫,更何况是被一介女流,他心里忿忿,从不给她好脸色。他本就是性子清冷的人,任旁人如何,他只当与他无由。

    她早些时候常来沂苑,经常一住就是半个月,总是刚来的时候话语要多一些,被他冷得多了话也就少了,他落得个清静。

    只是她大概是个健忘的性子,下回来的时候又总爱说些有的没的。只是于他而言,说多说少都无差,他只是制他的美人棋,只想早些了了这场纠缠便是。

    两年转瞬而逝,棋子亦要制完了。他轻舒一口气,将木匣放回原地。

    毫无征兆地,外头哗哗下起雨来,今春的第一场雨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落下来,为京都蒙上一层似有若无的水汽。

    这场雨范围颇广,京郊下得比城内还要大一些,兆七在路上避了半个时辰雨,临到掌灯时候才到乌泽书院。

    前庭檐下立着一位乌袍玉带的男子,仰头看着雨幕,自成一派气象。

    兆七不用多想便知道是他家公子,不知怎的,他家公子入京之后格外喜爱起雨天,京都落雨不多,每每下雨总是能看见公子待在檐下,什么也不做,只安静地听雨,时而望着雨幕出神,让兆七好生不解。

    每当这个时候,他总要怀念起从前的公子,少年意气,喜怒忧乐都写在脸上,不似现在,约莫是将所有的温和都放在人前了,时而公子心思一沉,眼中尽是他看不懂的复杂,让他甚至不敢近身。

    正如此时,他慢慢说着诗社上发生的事情,完全没了平日插科打诨的心绪,用余光瞥了一眼公子,面上还是温和地看着远处的云海,眼神却阴鸷起来。

    兆七咽了咽口水,只觉得他这一天天的情绪落差实在是大,猛眨了一下眼,继续说:“听说华昭公主对那士子甚是赏识,在水榭上叙了不少的话……还说……”

    兆七在心里盘算着要不要说,只见自家公子的眼瞟过来,不知怎么回事让他头皮有点发麻,“还说那士子离开时涨红了脸……”

    “是谁?”——竟能得她青眼,赵钰的声音低沉,像是带了春雨的寒气。

    “只知道姓江,衣着并不像寒士,诗社散后回了梧桐巷。”

    “江——”赵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梧桐巷中可没有姓江的。”

    若在梧桐巷住着,那合该是命官之子,出自世家……他细细推敲了一番,眼神有些涣散,最后眸子一凝,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了温和:“姜氏。”

    雨渐渐小了,细不可见的雨丝飘下来,被山风吹散,氤氲在书院各个角落,赵钰挪步走进这烟雨中,水汽瞬间将他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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