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是选了拜在乔崇门下,当个女先生?”颜姗见姜问雁收了玉佩,退出水榭后,支着头问道。

    颜阮轻笑,抿了一口茶,“看她的悟性吧。”

    况且,颜阮心道,即便是有了她的玉佩引荐,能不能让乔老头子点头接过那杯拜师茶,也需看姜问雁自己的本事。

    下方的诗社还在继续,半残的冷月不知何时已经高悬了,方才一番交谈,颜阮没甚注意下边的动静,递上来的诗也懒得看了,慢慢摆弄着茶具,有一茬没一茬地同颜姗闲聊着,时间倒也飞逝。

    正说到兴处,下头却突然爆发一阵骚乱,似乎是有人起了口舌之交。在她的场子里闹事,颜姗哪能忍,抛下手中的瓜子便下了水榭,厉声喝住一干人等。

    颜阮打眼看过去,一个身穿深蓝宽襟大袖长袍的男子面红耳赤地站在中间,面容深邃,五官俊朗,看着像是北地的男子,只是他恶狠狠盯对面的人,有些狰狞。

    颜姗的身份摆在那,又是东道主,这种场面还镇得住,颜阮并不担心,收回了视线,并不想凑这个热闹。

    果然,不多时,颜姗便风风火火地上来了,夺了颜阮手中刚滤好的茶水,猛灌了一口,才说有人在诗社冒用了姚元槐的诗。

    姚元槐的诗作张扬不羁,在北地小有名气,但京都流行婉约之词,是以在京都少有传播。那人估计偶然读到,又心存侥幸,才冒用了诗句,没想到本尊竟在场。那姚元槐也是个直性子的人,一时怒起便要同那人理论,那人碍于面子咬定词句是自己所创,才有了方才一番争执。

    “那盗用他人诗句的人确是令人不齿,不过北地之人果然率性,在我这诗社上那么一闹,又得在京都闻名了。”颜姗最后评价道。

    颜阮只过耳听了听,并不发表见解。

    这一小插曲虽有些败兴,但诗社仍是顺利收尾,颜阮扫了扫誊抄出来的一沓诗,没甚想法,倒是颜姗煞有其事地念了几篇,似乎对她的接龙作诗法极为满意,念叨着要出个诗集,必定大卖。

    诗社散后,水榭上的王孙贵臣们也陆续离场,颜阮怕众人过来见礼又少不得要端起架子寒暄一番,早早地便离了水榭,坐在马车里等颜姗。

    颜姗是在生意场上行走惯了的人,八面玲珑,最擅长做这些场面事,只是今夜却有所不同。怪只怪她那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爹,平日全然不管束她,近段竟关心起她的终生大事起来,说寻常女子二十岁孩子都满地跑了,恨她不争气,帮她相看了不少贵公子。

    她本没甚在意,只是今夜少不得要见到这些人。也不知她那不靠谱的爹同那些贵公子说了什么,一个个上来皆是目光炯炯,似乎要把她看出花来。

    她自持脸皮够厚,但也禁不住这等注目礼,只好草草应付一番了事,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颜阮见她少见地有些狼狈,问了缘由后禁不住笑她,“谁人不知,京中商铺有三成都在永泰郡主名下,谁娶了你可就是奉了一尊财神进门。”

    “那些人也不想想,我自有安身立命之本,嫁个男人做甚?”颜姗在心中咬牙切齿,盘算着要同自家老爷子好好说道说道。“再说,那些世家规矩忒多,我才不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颜阮笑:“镇猴确实是天上地下都寻不着人,只有如来方能镇。”

    “可惜了,这世上哪来的如来,”颜姗轻呲,微顿之后又觉不对,“等等——你说谁是猴呐!”

    颜姗笑得弯了眼,眸子里的柔光化开,心想不知将来能降服颜姗的人会是怎样的一个。

    二人正说着话,马车突然卡顿了一下,竟然停下了。外头传来车奴的声音,说是车轱辘被卡住了,需得稍等一等,主子们不必下车,在车内歇息一会便可。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颜阮应声后挑起车窗的竹帘,马车停在路的正中,幸好现下正是宵禁的时辰,路上也没有行人,不然一辆大马车横在路中间着实不妥。

    “那是嘉临侯府吧。”颜阮问。

    颜姗闻言也看过去,静默了一会,才慢慢“嗯”了一声。

    “当年萧家何等显赫,如今却只剩下个空壳了。”颜阮看到府门上交叉贴着的两张封条,忍不住感慨。

    嘉临侯萧纪风同今上一同长大,堪比手足,当年圣上北征赤狄,正是嘉临侯留守京都,代理国政,可谓行无偏私。圣上凯旋后,嘉临侯还政于陛下,帝称之曰:贤忠两全,大丈夫也。

    天下无不赞叹嘉临侯与今上的君臣之义,造就一朝美名。只是未料两年前,嘉临侯卷入渝江贪墨案,当时还是都察御史的赵平松主持此案,查到最后,所有证据竟直指嘉临侯府。

    赵平松呈书上殿,一句句念出涉事官员及银两,下狱世家不知凡几。风云突变,朝中一时人人自危。

    说是举世震惊也不为过。嘉临侯一度被奉为臣子之典范,不过朝夕之间,大厦忽倾,坠入泥潭,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甚至是本案主持赵平松也递了折子,言其中蹊跷。

    颜阮也不敢相信,只是文书白纸黑字,账目笔笔分明,让她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圣上深感痛心,拒不见人。直到第三日,大监才带着旨意从太滕殿出来,判了流放凉州。

    押送出京那日,民众聚集在路旁,也不知是谁先扔的东西,谩骂声和菜叶一同砸向萧纪风一家。

    而经历了如此起落的嘉临侯,自下诏狱起,未辩白一辞,默默认下了罪名,受了长街之辱,一身囚衣离了京都,只留下身后一片菜叶狼藉。

    “虽说是罪有应得,”颜阮接着说,“只是……可惜了萧云中……”

    萧越是嘉临侯长子,字云中,颜阮虽同他不熟,却也知道他在京都是出了名的人物。

    萧越身份贵重,雅人深致,才华横溢。若是现下还在京都,第一公子的名号大抵还要争上一争的。

    若说赵钰如玉般温润,让人如沐春风,萧越便像冬日里树梢的白雪,清冷自持,并不与人接近。颜阮同他少有的几次交谈,他都是神色淡淡地,仿佛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但是即便如此,当年京都不知有多少女子为其折腰,芳心暗许。

    只可惜正当是少年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坠下云端,被迫随父流放,在西北之地了却残生。云中云中,也成了场幻梦。

    没等颜姗回话,外边便传来车奴一声吆喝,车已修好,可以继续上路了。

    马奴一鞭子下去,马车向前轮动,嘉临侯府被甩在后头,路上只余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车奴先将颜姗送回王府后才载着颜阮回宫,此番出宫代桃没有随行,早春夜里还有些凉,代桃带着斗篷,早早地便在宫门处迎她了。

    颜姗方入了府门,她的贴身侍女卓佩上前耳语几句,颜姗皱皱眉头,又低调地离了王府,走到院墙转角处,已经有一辆乌篷马车在墙根候着了。

    颜姗上了马车,又低声同卓佩吩咐了几句,才让车夫启程。

    乌篷车一路西行,南饶北绕,在西城一处院门处停下。京都内的世家勋贵们大多住在东城,西城多是些商贩平民聚集的地方,无人敢在宵禁时在路上行走。

    颜姗从马车出来,院门处有一女子恭敬地候着,见她下车后眼睛一亮,便迎了上来。

    颜姗径直入了院门,脸色微凝,两道柳眉皱起,一边问那女子:“怎么回事?”

    青雅快走几步,跟在颜姗后面,歉声回禀:“自郡主上次走后,公子用膳便清减了许多,一直推说胃口不佳,但每日的药还是按时服用的,今日不知怎的,日间未用膳,也不肯服药……”

    三进的院子面积不大,回廊上点了灯,颜姗轻车熟路行至主屋,兀自推门进去。

    青雅候在门口,唤人将药端下去温好,只道一会儿公子要服。话音刚落,便听到主屋传来郡主的声音。

    “——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信我已经派人送过去了,那边我也打点了,早就请了大夫去看。”

    “这副身子你若自己不爱重,纵是耗再多的药材也是无用,不若即日便停了药——”

    “青雅!”

    门口的青雅听到颜姗怒气冲冲的声音,不知里边是何情形,心下一阵焦急,得了传唤,赶忙进了主屋。

    主屋中陈设典雅,馥郁清香,一位青衣玉带的公子临窗而坐,低垂着眸子,在水櫈上执着玉石缓缓打磨,机杼声不断。

    颜姗站在他身侧,双目含怒,见到青雅进来,气冲冲地说:“今日的药拿去倒了,将剩下的药全都扔到炉子里烧了。”

    青雅得了吩咐,吞声不敢应答,眼睛暗暗瞟了水櫈旁的公子一眼。

    颜姗见她不动作,再次出声催促:“还愣着做什么?再去同孔大夫说,以后都不必来沂苑了。”

    青雅无奈,正欲动身,水櫈上的公子突然咳了起来,停了手下的动作,捂着胸口平息,断断续续地开口:“青——雅——”

    颜姗见他咳嗽,一时也没了脾气,语气稍缓:“肯吃药了?”又向青雅使了个眼色,青雅会意,转身出去让人端药上来。

    颜姗揽了缆衣角,坐在他对面打量他。一些时日未见,他又清瘦了许多,苍白的脸上依稀能看出当年英姿。颜姗想起适才颜阮还提及过他,她心虚之下都未接话。

    谁又能想到,本该随父流放的萧云中现今被她藏在别院里呢。

    萧越并不答颜姗的话,只当她不存在,接过药一口气闷了下去,白皙的脸都皱到一处去了。颜姗见状,噗呲一声笑出来,捻了一块果脯塞进他嘴中,萧越措不及防,果脯的甜在口中化开,压过满嘴的苦味。

    大概觉得过于亲昵,萧越耳垂微红,有些恼怒地看了颜姗一眼。颜姗不怒反笑,揶揄着说道:“我还以为你今夜打定主意要视我于不见了呢。”

    萧越低头,又拿起方才放下的玉石打磨起来,才平静了一会儿的主屋,又响起机杼声。他神情专注,自成气场,颜姗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清冷出尘的萧世子,谪仙一般的人物,怪不得有人为他拟了别名,谓之“云中仙”。

    颜姗随意拿起旁边的一枚玉石,它被打磨成棋子的形状,上头却雕刻着一位美人,五官美艳。

    颜姗摩挲了一下上头的纹理,道:“这美人棋你倒是制得快,现下多少枚了?”说着便拿过桌上的黑漆锦盒,锦盒中已经有了好些棋子,刻着的美人神态不一,面容有别,每一枚都独一无二。

    她将手上的棋子也放进去,暗暗数了数,大约觉着离361枚还远,懒得一一去数,拨弄了几下又将锦盒放了回去,见萧越手上动作不停,又道:“你每日如此争分夺秒的,想早早地清账走人?”

    萧越还是不做声,颜姗撇了嘴,继续说:“孔大夫可说了,你这身子少说也得三年才能养好,就算制好了这盘棋,你也去不了陇西。”

    萧越手间一动,正在打磨的玉石咔吧碎了两半,已经成了废料了,机杼声也霎时停了下来。

    颜姗又嚷嚷起来,“这可是上好的昆山玉!你知道行情吗,随随便便你就糟蹋了?”

    萧越一双冷漠的眸子扫过来,总算同颜姗说了第一句话,却是赶她走的:“周遭喧闹,心不定。”

    颜姗噌地站起身,想怼又说不出话来,同萧越面无表情的脸对峙了一番,哼地一声走了。

    青雅也跟着出来,问颜姗今夜是否要宿在沂苑。

    颜姗今日转了一天,不想再回王府,也没了同她那个帮她招了好些世家子弟的爹理论周旋的精力,点点头让青雅去准备,又突然想起来主屋那位还没用膳,让青雅再去备些羹汤送过去。

    她轻轻扶额,只觉得自己这一天天操心的事可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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