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玄英被急促的鹿鸣声惊醒,这是她与“魅”相约好的暗号,如有重大事宜以此通知。
这次还不等她与裴崇道穿好衣服,就听屏风外有人汇报:“主人,圣人薨了,韦后秘不发丧,宫内各处都增加了重重人手,属下们也是重启用了水路才得以把消息传递出来。”
“什么?圣人他怎么会,给我查!”玄英顾不上批件外衣就赤足奔出,见了躬身行礼的手下才恍然,“算了,备马,我要出去一趟。”
这等秘事,其中必然会牵连到许多人,她如今不是又一坊的坊主,更不是帝后之人,实在不便于调查。何况韦香儿心思缜密,能迅速召集人马,若非全然无辜,那手腕只会更加高明难敌。
想到这里,玄英眯起眼看向皇城的方向,那里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可她知道属于韦家一派的人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
“俏俏,小心着凉。”裴崇道走过来扶着玄英坐下,又仔细地为她穿上鞋袜。
“你说,韦家人谋划了多久,为什么不光又一坊毫不知情,连我的人都给瞒了过去?”
裴崇道的唇线紧绷,明明几个月前帝后的关系还稍有缓和,乍闻此噩耗,只觉得难以置信:“韦后如果掌握了先机,那接下来的事情会非常棘手,估计短时间内又会生出许多事端来,你此刻不宜进宫,最好暂时也不要和太平公主过多联络。”
玄英握着他的手一僵,神情复杂,却还是应下了,直到听到外面传来马蹄声才叹气道:“我会小心行事,你也千万注意,旁人我不在乎,只有你。也许,该是时候了。”
最后一句她说得小声,裴崇道没有听清,再要问时,她已从小门离开。
一路上,玄英想着近几年发生的种种,只觉得熟悉又陌生,似乎一切都与从前相合,历史的滚轮又重新回到了那个起点。
而等她纵马来到一间破旧的古刹时,那种窒息、无力感再一次侵袭。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古刹内传来一道女声,似乎早就等着她。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晚宫里会出事?”玄英下马入内,看着端坐在蒲团上的身影。
女子回头莞尔,坦诚道:“我并不知道是今晚,只是有人告诉我了而已。”
这女子正是仙实楼的青儿。
“你不信我却还记得要过来?”青儿没有起身,玄英这时才注意到她手上的佛珠和身前的木鱼,这实在是有些讽刺。
“重要的不是我信或不信,而是我来了。”见青儿有意和自己打哑谜,玄英索性也不急了,反正今晚她的目的本就是与青儿相见。
“好吧,我知道你很好奇,所以这段时间我都在这附近,并没有回城里。”青儿捧着木鱼边走边敲,又默默念着什么。
玄英不免想到了过去的自己,神色却未变:“我只想知道宫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于谁告诉了你,你又做了什么,我不关心。”
青儿突然跑到她面前来,紧紧盯着她的眼睛,想从中找出撒谎的痕迹:“不对啊,你为什么不关心,这不应该,你不是很讨厌韦氏吗?你甚至都会惋惜李七娘,为什么不关心我对韦氏做了什么?”
可这一连串的疑问并没有让玄英的神色动摇分毫,她平静的模样让青儿皱眉。
“是你太过执着,以后就会明白了。”她低头不语,看向自己腰间的羊脂玉禁步,这就像是裴崇道陪在她身边一样,这么多年来从未离身。
玄英其实很清楚青儿心中所想的那些,也很清楚为什么当年明媚俏丽的小娘子会变成现在这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两人何其相似,只是童年境遇不同,其后的发展和选择也有所不同。
同样是执念,玄英已在数次朝堂党争中逐渐清醒过来,仅存的不过是对太平曾许下的誓言,如今的局面看来,太平也不再需要她了。而青儿看似在一次次胜利的局势中找到了自己的追求,却越发深陷其中而不出。
如果不是裴崇道,那她会和青儿一样吗?
青儿是为了报仇,报复韦家曾在其年幼时所做的一切,就好像当年她为了二圣和江山孜孜不倦地学习着所有,再用尽所能回报他们。
一样的不计后果,一样的不愿罢休。
“你在想什么?我以为你是唯一懂我的人,露出这副表情来做什么?”青儿一把拉住玄英的手,紧紧攥着,指甲几乎陷进她的肉中。
“你和过去的我很像。”只这一句话,青儿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似乎非常受用,露出了小孩子得到梦寐以求的礼物时的模样。
玄英看着青儿,只觉得这笑容熟悉得刺人,叫她不忍心再看下去。
当年的她,在二圣面前也是这样吗?后来则天皇后称帝,她……
可是青儿没有给玄英太多追忆往昔的时间,而是恢复了平日面对外人时的妩媚,只笑意更加真实些:“你不该把又一坊交到别人手上,实在是浪费了。”
“莫九比我在坊内学习的时间更久,他也与旁人不一样,交给他没什么不妥。”
“可人就是怕比嘛!连当皇帝都怕被老子、儿子比下去,更别说其余人了。”青儿这话似乎意有所指,但玄英懒得多言,只静候着。
青儿撇嘴道:“莫寺卿是守成之人,没有什么开拓进取的心思,甚至对又一坊的掌控也远没有你来得紧,否则他就该知道,韦香儿和李裹儿究竟用了什么对付李显。”
玄英目光一闪,她没想到青儿和其背后的势力能有如此能力,竟然连又一坊内的东西都能认得出来,只是对莫九的评价有失偏颇,毕竟又一坊的静默是她在时就定下的,不过这就没有必要同一个外人多言了。
“李显之死倒不是什么常见的暗杀、毒杀,乃是你坊内流传的宝物,我曾在韦元明府中见过,那小衣上的图样有些形似古时的图腾,听韦元明与李七娘私下里说来,是用以诅咒的,就连则天皇后也清楚,不过后来却弃之不用。”青儿随口道,却把玄英震住了。
《古今图腾考》遗失的那部分中包括了用法,当年她追查无果,只好暂且放下,后来又因为一些别的事情就没有再过问,不想这么些年过去了,终究还是绕了回来。
“具体的用法我不太清楚,韦元明那个老家伙也没说,我只知道有次他们去我的仙实楼商量事情,后来韦香儿和李裹儿也来了,他们几人预谋以此诅咒李显发风眩症之类,好借势顺理成章夺权。”
这风眩症李治也得过,或者说李唐王室中有不少人都为此病所累。玄英勉强听着,倒是不像曾经一听到与高宗有关之事就方寸大乱。
“可是,就是风眩症之类也不该如此突然,韦香儿没有理由现在就这样,她大可以徐徐图之,等到整个朝堂上的人足以与太平和相王抗衡之后再做打算。”玄英并不清楚风眩症如何治疗,在她记忆中只有李治被病痛折磨的模样,当世再灵的丹丸药石都救不了。
青儿摇头:“这我就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了,或许她也没有料到病发如此之急,宫中守备都是今年陆续增添的,想来就是这诅咒不能成功,也可以再搞一次政变吧?但她确实没什么时间等了,太平公主可不是吃素的。哦对,还有那个安乐,她可是一心想当皇太女呢!”
如此说来倒也通,只是这竟然与又一坊有关,实在让玄英心中寒意直冒。
那个古怪的图腾真的能做到这般地步的话,当年韦家是想用此来对付谁呢?甚至就连则天皇后都心知肚明。
她不敢再想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后看向青儿,语气也软了许多:“多谢你告知我这些事情,包括上次的那些,只是如果韦后势大,掌控了朝政后,你的复仇计划又该如何呢?”
面对她的关心,青儿的眼睛一亮,拉着她的胳膊说:“都说登高必跌重,当然是给韦家添几把火烧得更旺点才好。”
“你觉得韦后会如何?”玄英问。
“又蠢又心急,不过确实情势逼人,不得不为之。”
玄英点头不再说什么,这就与她没什么关系了。这些年她又常把曾收藏的儒释道典籍拿出来翻阅,比以前有了更深的感悟,再加上裴崇道的关怀与爱情的滋润,那些执念去了泰半。
就算对李显和韦香儿曾经有些什么不满,眼看人死灯灭,就更没什么可计较了,而以韦氏之谋,哪里坐得稳江山呢?
她所期望的,太平所想要的,还有曾与李旦未说完的赌,很快都会实现。
她的公主将不再需要自己,二圣的江山也会有更出色的人继承,她要做的事情似乎都做完了,也该到离场的时候了。
“你是不是有什么计划?”青儿的敏锐更甚于她当年。
玄英过了半晌才答非所问:“就是守成之君也不可小觑,可能只是身边人太耀眼了,逼得他们不得不避其锋芒。”
“你在说圣人?”青儿问。
“你知道我在说谁,”玄英笑而不答,“对了,武家人利用利用就算了,小心引火烧身,你完全可以把这些交给别人去解决,学学明哲保身。”
这话让青儿一惊,心脏加速狂跳起来:“你都知道了?我会考虑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去‘教教’那个你口中的守成之人,免得和我一样把坊内的东西都拱手送人了。”
等到青儿追出来,只看见玄英纵马而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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