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玄英在宫中久不得出,裴崇道尤为担忧,特别是在知道了崔家的异动和绮儿成周的警醒之后,即使明白唯有将身体养好才能助玄英一臂之力,可情感总是在面对她时战胜了理智,接连几日都高烧不退,食不下咽,呕吐不止。
“魅”也没有办法,索性又一坊得了消息,莫九郎念及二人共事之谊,便避开左右前往探看。
待莫九到了他们藏身的小楼,经过一番严查后才得以见到裴崇道。
只见他裹着厚厚的被褥,虚弱无力,面色苍白,还时不时咳嗽,额间汗珠密布,再不是离别时的翩翩君子,更别提他往年断案审人时的威风八面。
故友相见却是如此光景,叫人唏嘘。
“敬之,你怎么会病得如此严重啊?”莫九惊讶,有心相助,可别说坊内有规矩不得随意将药品用于外人身上做救治之用,即使允许了,那些草药炼制的丹丸都极为霸道,以裴崇道目前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堪一用,也就坊内之人的体质可受用。
要知道当年玄英送给他的药膏等,也都不是坊内之物,偏她入宫未归,莫九又对药理所知甚少。
“为兄无能,来了也帮不上你什么,坊内药物多奇特怪异,并不针对寻常病症,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哦!”
莫九一如曾经的脾性倒是让病中的裴崇道获得一丝宽慰,一改几日的愁容,露出抹笑意来:“你能来看我已经感激不尽,我病了也没有几天,又不是好不了,唯一担心的是……”
“我知道,你忧心九娘在宫中的情况,这个正是我今日来同你说的。”莫九坐在榻边,从怀中取出一只羊脂玉玛瑙金簪,正是玄英从前常戴的那对,她此番入宫虽均是由太平令人装扮,可还是偷偷把簪子带在了身上。
果然,见簪如见人,裴崇道眼睛一亮,显然比方才有精神:“太好了,咳咳,你快说说是什么消息。”
莫九无奈摇头笑着,几年的代坊主一职让他行事已然比过去稳重不少:“她在宫中自然有坊内人相帮,况且公主不是吃素的,就连圣人都宽宥了她过去的事情,即使是东宫太子妃有意为难,可还是绕不过圣人、太子。”
“她与太子的恩怨这些年一直都……唉,太子又怎么可能真心帮她而为难韦氏。”裴崇道怕莫九只是为了叫自己放心才这么说,他并不相信李显能突然对玄英热心起来,指头不停摩挲着簪子,焦虑未减。
莫九见状按住他的手,劝道:“非也,似乎圣人曾叮嘱过太子与相王,虽然不清楚具体内容,可是想来能让东宫有所忌惮。二张那里你倒是不用忧心,九娘她一人光靠嘴就能把他们说怕。只是眼看就要过年,而圣人还没有放人的意思,恐怕是有心留她。”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虽说这两年圣人手段作风比往年平和许多,不仅命人纠察往日冤案,又广纳贤才不计出身,可在宫里到底不自由,处处受人掣肘,行差踏错便会引火烧身。
“那要不求求公主呢?我实在心中不安,总觉得宫里这样是另有谋算啊。”裴崇道说完又咳嗽连连,莫九忙上前拍了拍他的背,叫他好好修养再做打算。
“我知你二人情深意重,就算我不说那些道理你心里也清楚,何苦作贱自己的身体,如果九娘知道我来反倒惹得你更忧心,一定会骂我三天三夜。”莫九打了个冷颤,想到了曾经被她斥责的画面。
因为莫九接连保证,又说会继续与宫中的“影”联系,他这才放下心来,吃了药便休息。
莫九仍担忧他的状况,与“魅”好一通交代才离开,借着大理寺案件之名入了宫,打算亲自见见玄英一探究竟。
莫九跟着宫婢离开大殿,正欲寻借口脱身,就见李显迎面走来,且没有一丝意外的模样。他心中明白,太子正是冲自己而来。
“呦,这不是莫寺卿吗?听闻大理寺年底公务繁重,是什么要案难倒了您?”李显笑得憨厚,可没有人会真把眼前这个两度坐上太子位,今后会再次登基的人当成一个容易糊弄的孩子。
天家的孩子,又是李治与武曌之子,李世民之孙,哪里会是纯良的小绵羊。
“微臣见过储君,承蒙关怀,大理寺今年虽案牍累累,可索性手下具是勤勉之人,倒也能顺当解决,故特来请圣人示下,为着往年大赦之事。”四两拨千斤,为官二十载的莫九自然不会让李显在政务上挑出毛病。
“如此甚好,不知我阿娘精神如何,可休息了?”
莫九见李显这么快就要直奔主题,有些无奈,知道今日躲不过去,但还是准备一试:“圣人心忧国事、勤勉于政,储君关怀圣人身体,母慈子孝、家国大幸,如此天伦,真叫人感动啊。”他不敢随意透露武曌的情况,若是被人扣上一顶与太子伙同窥视帝踪、妄自揣测圣意的帽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听他这么打太极,李显有些不悦,可人家话里话外都是恭维之意,自己也不能平白给朝中重臣甩脸色,且他都这么把自己架在火上,若是不前去探望,传入圣人耳中恐怕要遭,只好维持着憨直的笑容客气道:“为人子女理当如此,我观莫公有事,便不多留,也好趁着天色尚早去探望圣人。”
“恭送储君。”莫九等到李显入了殿内才长吁一口气,正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就感觉背后有人靠近,厚重袄袍下的身子立刻绷直,才放松的神经又拉响警报。
只听一道清脆女音饱含笑意:“呦,这不是大理寺的莫公吗?怎么见了老熟人还这么紧张,我难道比那太子还可怕?”
女子上前,与他一步之遥,用指头戳了戳他僵直的后背,直接笑开了。
“九娘,你可真是,我真拿你没辙,吓死人了,老熟人就可以这么吓人的嘛!”莫九转身低头看玄英,刚想打她的手,不料就要得逞时她缩了回去,还冲他做鬼脸。
“你说呀,几年不见,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嗯?”玄英一抬眼,倒把莫九吓退了两步。
他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放心:“你这脾气也亏得我那裴贤弟受得了,他如今可是担忧你的处境,自己身体倒是顾不得,这不,病得快不行了。”
玄英初闻一惊,可细看莫九神色便有了猜测,只道:“你骗不了我,九郎,他就是病得严重,为了我,也会好好吃药休息。”
“你难道就不知何为情难自抑?他对你的感情之深超过了对他自己身体的关怀。”莫九明白二人感情甚笃,又彼此信任,可他正怕玄英因过于信赖而忽略了某些,至少裴崇道的身体素质是不能与坊中人相比。
“我知道,也感谢你特意前来,只是宫中之事诡谲多变,我暂且脱不开身,”玄英指了指自己头上另一支金镶玉簪笑道,“我知道就算他一时克制不了,最后也总能控制,他的内心其实非常理智,所有你们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属于可控制的范围。唉,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其实我想说的是,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需要他人说教,若非你好心,我可就生气了。既然来了,就帮我几个小忙吧,也叫我好弄清现在各处情况,不至于成了困兽。”
既然玄英如此说,莫九便不多言,两人也不往隐秘处去,这里视野开阔有任何动静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而她早就与又一坊的人联系上了,又有上官婉儿暗中相助,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今日的谈话。
次日便是长安四年的最后一天,圣人显然铁了心要留玄英在宫中过节,且她称这两天身体略好转些,可依玄英之见不过是硬撑着而已。
今岁不大操大办,该有的排场却不小,只因圣人说了一句要“尽享天伦”,不但太子夫妇携儿女,相王夫妇、太平、驸马也都带着孩子们前来。
小一辈们基本都已长成甚至成家生子,他们各个英武不凡、如花似玉,叫武曌看着便想到了几十年前的光景,不由得感慨万千,拉着太平的手不放,又在李显的伺候下很是畅饮了两杯。
玄英担忧武曌身体不宜多饮酒,有意相劝,却被盛装出席的韦香儿拦住:“妹妹何故不叫阿娘尽兴,这可是过年,非寻常日子。来来来,咱们也喝上几杯可好呀?”
说罢,韦香儿叫人叠了酒塔送来,层层叠叠的玉盏瓷杯里盛满了醇香的各色美酒,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所有人都被这精巧的玩法给吸引了目光,小一辈们更是相互起哄闹着,连武曌都因此对韦香儿更和颜悦色。
“太子妃盛情相邀,我又怎敢推却,只叫我借花献佛一次可好?”玄英不按套路出牌,取了最顶上那一杯献给武曌,故意用甜腻的嗓音说,“您不先用,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小辈?”
武曌看了玄英和韦香儿一眼,点点头接过酒饮下。玄英眼神示意宫婢去备上醒酒汤和暖脾胃的汤药,又拉着太平去请李显。
等到了相王李旦这里,他却有意推让,直言让小妹妹太平先饮,视线偶然与玄英相汇,也只是寻常那般打着招呼,不曾交谈。
皇家天伦,热闹非凡,欢笑声穿破太初宫的夜,又有呼兄引弟去观傩戏的。只有李旦落单,自斟自饮,想着刚才他谦让的默契,玄英上前搭话。
“你家三郎怎么没来?”
“他第一个孩子要出生,有些紧张。”
“时间过得好快啊。”
“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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