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皎洁柔和的月儿渐渐隐入了云层,天地间愈发昏沉了。玄英打量着面前的老者,看起来不过天命之年,精神矍铄,身形轻盈,比京郊十二观的老道士们都要道骨仙风。

    其实她已经猜出了来人,只是算算年岁感觉有些对不上,段七是段老先生的老来子,而段老先生比她师父大了不少,怎么都要年近花甲。

    “你是不是觉得我比你想象中年轻许多?你小时候见过我,忘了吗?”老者的声音比样貌更加年轻,姿态优雅闲适,目光沉静无波。

    其实从段七的样貌就能推测出事实,玄英恭敬再行一礼,坦言道:“段老先生,您确实比我想象中更年轻,至于幼时的事情,我虽还有印象,可毕竟已经过了近二十年。”

    这老者正是段家现任家主段七的父亲,与玄英师父交好的段老先生。因为段家与又一坊历来关系不错,她小时候跟着师父去江南时见过段老两次。可入宫跟在二圣身边学习后,便没有再来过。

    段老捋了下胡须,目光柔和了下来:“是啊,已经过了这么久,小阿九也长大了,还有了心上人,你师父一定会很高兴。”

    玄英并不清楚自己师父与段老先生究竟交情有多深,但是她还记得师父曾说过,江南段家和又一坊亲密无间,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都可以找段家的人。

    时过境迁,如今还能同往日一样吗?玄英不明白,若单论个人交情而言,段家实在没必要和又一坊再有什么瓜葛,否则给圣人知道一定免不了猜忌。

    除非……

    思索片刻,玄英还是选择了单刀直入:“段老先生,您先前在五云山留下记号,又让戒念前辈为觉知剃度出家,可是以您的性子似乎又不是干涉圣人家事之人,这又是何故呢?”

    “其实你知道,为什么不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呢?”他朗声大笑,惊了憩息在树上的鸟雀。

    玄英呼吸一窒,实在是有些不确定:“恐怕在这里说也不是很安全,您能寻到我们,自然也会有其他别有用心之人。”

    “小阿九,不用话里藏话,你如此高调出游不就是想引我出来,比比谁的耐性好?”

    “所以您输了对吗?”玄英笑得像个小狐狸,让段老都有几分恍惚。

    “你和你师父在某些方面还挺像,一样的狡猾,一样的不服输。是,我输了。”

    “输的人要说实话,可以吗?看在我师父的份儿上,我怕裴郎醒来找不到我,他会担心的。”玄英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面前的老者几乎瞬间消失,眨眼间就在几丈外,她提气纵身,轻点桅杆又掠过水面,尽力追上他。

    而她越追就越心惊,这样的身手与她师父不相上下,若非他是段家的人,恐怕又是一大隐患。

    两人追追停停到了一片空旷之地,举目无人,除非有土行孙的遁地术,否则绝对不会被人听了去,实在是绝佳的说话之地。

    “戒念和你说了不少,除了那些外,你推测的也基本没什么错误,你师父确实后悔救出了先太子李贤和那个侍妾。李贤与反叛军接头后,你师父起先还不清楚,她那时回了长安,受太后所托命又一坊调查裴炎相关的事情。

    “而她第二件后悔的事情,你应该有所猜测,确实是与裴相国有关,但并不是决定性的,懂吗?孩子,这件事上我与你师父有分歧,她认为你既然已经与裴家的儿郎在一起,就不该插手,也不该把这些告诉你,但我知道你没有那么软弱,你们之间的感情也不至于如此脆弱。

    “具体是什么,你师父没有细说,我知道她把很多东西都藏了起来而不是销毁,是为了警示自己。这句话她叫我转告给你,‘人心难测,凡事三思而后行,所见非所闻,所见非所知’。至于又一坊那些被毁坏的证据和记录,正是你师父所为,她也是不愿你陷入麻烦。凡事和他们沾边的,都是麻烦。”段老指了指天,就不再多说。

    玄英沉默了一会儿,她只觉得嘴巴特别干,喉咙里也是,有种难言的撕裂感,不由舔了舔嘴唇道:“感谢您告诉我这些,感谢您相信我的爱情和选人的眼光。我理解我师父的意思,如果真的与裴相国有关,她也是为了我,人在面对与自己重要的人相关的问题上总是会情绪化,对我而言是,对她而言也是,对裴郎而言更是,就连您,我也能看出来,您并不满意。”

    段老点点头,两人都知道对方的意思,不用说得太明白。

    “我会把师父藏起来的东西找出来,时隔这么多年她还是不忘记考我。有了她的参与很多事情也都能说得通了,叫她放心好了,我好歹是她的徒弟,没那么不中用。不过按照这样分析看来,恐怕当初是天皇大帝临终前的吩咐,才让她做了这些事。要说后悔的话,恐怕她是着了人家的套。”玄英紧了紧皮裘,在外面呆久了实在有些冷。

    段老见此也不准备多留她,只提醒了几句:“帝王心术常人难测,你师父因为这吃了苦头,我希望你不要重蹈覆辙。他们说的、做的和想的未必是那么简单,不过也不要想得太坏。有时候并不是事事讲究对错,而为平衡。”

    他想像小时候那样拍玄英的脑袋,只是小女娃长大了,这些动作到底不太适宜,抬起的手终究还是放了下去,挥袖转身。

    “段阿伯,谢谢您愿意和我说这些,帮我和她问声好,我知道您一定可以联系到她。”

    “你不想亲眼见见她,把一切问清楚?”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会去找她,一定。”玄英目送着段老先生离开,等了许久都没有动身。

    “我知道现在不方面与您相见,您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再来找您。”

    她说完又等了一会儿,见四下仍然没有动静,才离开了此地。

    等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一里外的松树枝抖了两下,掉下几个熟透的松果来,吓到了正在酣睡的小松鼠。

    那个小家伙四处张望,正准备继续回去睡,尾巴下面就多了两个松果,瞪着两个圆溜溜的眼睛直到看累了也没发现是从哪里来的,它叫了两声抱着食物快乐地跑了回去。

    漫漫长夜,又有多少人无眠。

    等陆裴二人的苏州之行到了尾声,在通往下一个目的地的途中,两人交换了这段时间的所有情报。

    玄英得知了皇孙李重润和郡马武延基之死,还有李仙蕙因难产而亡,二张受圣人责难等。只是这些均是宫廷秘闻,又有又一坊一手压下,外面却有了诸多传闻。

    然而他们关注的重点与旁人不同。玄英接过裴崇道递来的葡萄,轻咬一口,黑紫色的汁水沾在浅色的唇瓣上,一张一合:“武延基这小子和武承嗣可不同,他性子软和,一般情况下不太可能和二张正面冲突,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他们没有详说吗?”

    “他们父子两个确实很不一样,我怀疑是背后有人挑拨,只是不懂为什么会牵扯到李重润,在太子和太子妃的教育下,他本不该如此莽撞,或许是有人告密?”裴崇道看了眼窗外,晴空万里,是这段时间难得的好天气。

    前几日下了好几场雨,他们不得不弃船换了别的出行方式。好在江南烟雨朦胧时也别有一番滋味,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计划。

    玄英舔了下嘴唇,把那些汁水留下的痕迹都抹去,神色玩味:“年轻郎君为什么突然这样,原因也就那几个,咱们会知道的。既然对方能走这步棋,就一定会有新的动作。反而是张易之他们,如果是有人告密,能摆李显和韦家一道,实在厉害,比我高明,就是不懂这是一拨人还是两拨。”

    二人猜测着,又沾水在桌上写写画画,这些不能留下痕迹,比起写完再烧掉更省心些。

    不知不觉黄昏已至,远处的人家已经开始做饭,炊烟袅袅。外面走廊上传来店小二轻快的脚步声,果然很快房门就被敲响。

    “郎君,娘子,吃食都备下了,是给送进来还是下楼用?”

    “我们今儿出来用,你放老位子吧。”玄英起身给自己和裴崇道整理了一下衣冠,便拉着他的手往门口走去。

    那小二正在半楼梯,见状不免赞叹:“郎君和娘子真是夫妻情深。”

    听了这话,二人也不羞恼,连不善在外人面前表露感情的裴崇道都已经习惯并学会配合玄英,而且他很喜欢这个词。

    夫妻情深。

    以店小二的水平自然说不出什么鹣鲽情深、鸾凤和鸣,可“夫妻”二字显然比其他比喻都要直白简单得让人心醉。

    他不自觉地紧了紧握住玄英的手,十指相握,她能更好地感受到他每一寸肌理的郑重与欢欣。两人手上茧子的位置不同,柔软和粗糙的相触,像无声的承诺和温柔的告白。

    “小二,温一坛最好的酒,不好喝的话我可不付钱。”玄英感受到他隐秘的情意和心情,自然也很雀跃。

    闻言,裴崇道无奈摇头,只是手还没有松开:“好吧,我可阻止不了你,不愧是当年的‘神都第一酒仙’。”

    “诶,‘酒仙’这个名号我可担不起,他们当初说的可是‘酒鬼’,还是这个适合我。”她比划了一个戴假面的动作,两人会心一笑。

    酒很快就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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