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玄英在外过的第三个元日了,起先或许还有些不适应,现在只当寻常日。
她醒得很早,几乎在院门刚开的时候就睁了眼,也不知是整宿没睡还是浅眠体质。起码裴崇道看过去的时候,她很精神,不像通宵之人萎靡不振。
房间里的丝线在初升的日辉的下闪着银光,裴崇道凭借良好的记忆发现了不对劲,他正想说什么,就见玄英打开了房门,院中站着的正是昨晚那个叫觉知的小沙弥。
“两位施主,你们醒得好早,要不要和小僧一起去吃些斋饭,”觉知上前几步,这才看清屋内密布的丝线,面露诧异,“施主,这、这些是怎么了,你们昨晚没有遇到什么事吧?”
“我们遇到没遇到,你难道还不清楚,演得这么好给谁看?”玄英轻弹门上银针,丝线顷刻回缩向另一头,她伸手一捉,以两人都看不清的速度就将那银针捻在手里,细细看了几遍便对着觉知挑眉扬针。
“九娘,别,觉知或许真的不知情,你小心伤了自己。”裴崇道按下玄英的手,却没有接那觉知感激的眼神,只是看着她。
“真的,这位九娘施主,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昨晚的吩咐不过都是师父寻常告诫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觉知慌乱中连称呼都叫得奇怪,把玄英看乐了。
她笑出了声:“你这小孩儿,经不得吓,我当然知道你是无辜的,只是要麻烦你把你那师父请来为我解解惑了。”
在裴崇道不太赞同又无奈妥协的目光下,三人先去用了些点心,才往禅房去。
眼见快到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拉了拉玄英的手叮嘱着:“你别老吓觉知,他还是个小孩子,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玄英握住他的手道:“‘越活越回去’就当是在夸我年轻喽,我知道我天生丽质,下次换点别的。”说完便甩开他往前两步,叫住了觉知。
“小沙弥,你今年多大了,看着才十四五的样子,怎么就出家了呢?”
“施主,其实小僧过完年就十八岁了,看着小可能因为幼时被人遗弃,是师父捡到小僧的,所以才……”
玄英和裴崇道都有些惊讶,没想到这可爱天真的小沙弥竟然是个孤儿,而且已经这么大了。不过想想也是,如果谁家有这么标志的小郎君,怎么舍得送到这荒山野寺里来呢!
说着便到了觉知师父的禅房门口,觉知在门外请示获得同意后才将二人引入。
这里极为朴素,除了三四个破旧的蒲团,连张案台都无,书柜里更是没有几本佛经著作,墙上坑坑洼洼的露出石头的原色,也就一进门正对着的墙上那幅字稍有点讲究。
上书:宁静致远。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和尚背对着众人,脊背挺直,嘴里低声念着什么,玄英仔细听下来,竟然是玄奘法师所翻译的《般若波若密心经》。
“法师,打扰您做早课了。昨夜来时已经太晚了,未曾相告就借宿一晚,实在是不该。不过还是要多谢您与觉知小师父,否则我夫妻二人真不知往何处去才好。”即使那老和尚仍背身,玄英还是双手合十认真道。
“这位是妾身的夫君,裴二郎,妾身娘家姓陆。”
听了玄英这般介绍,裴崇道和觉知都看了她几眼,老和尚也停止了念经,只是依旧没有转身。
随后,他又继续开始低声念着,玄英敏感地察觉到他换了部经书,而且异常耳熟。她正思索到底是哪一部时,那和尚转了身,耷拉的眼皮盖住了眼底的慧芒。
“仙士想必已经听出来了,这部还是您与僧人薛怀义当年所著。”
从他一开口,玄英就浑身戒备起来,交握在身前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上了腰间的九节鞭,面上倒不显:“您恐怕认错人了,妾身乃有夫之妇,况且妾身一乡野妇人,怎么会编写什么经书呢?您可别说笑了。”
裴崇道听言往前迈了两步,他本与玄英并排站着,此时将她完全护在身后,平静地注视着老和尚。一旁的觉知完全没想到会是这幅光景,站在几人中间不知如何是好。
看着面前高大的身影,玄英浑身的刺都柔软下来,即使仍然戒备着,可周身气场与刚才判若两人。
“认没认错人,您心里自然清楚,若您不愿坦诚相待,那我们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两位请回,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名冠神都的女冠。”
即使如此,玄英还是没有动作,她心里几番考量,想着这两人是不是京里派来的,又想着如何能全身而退,是否需要叫他们永远闭嘴。
她有些犹豫,看了看觉知,觉得这小沙弥实在无辜,怎么偏偏拜了这么个师父。
最后还是裴崇道先开了口:“不知大师法号为何?您说要坦诚相待,我们已然告知了身份,您是否也该表明呢?”
“尊夫人否认了老衲说的,怎么能叫坦诚,不是吗?”
“法师,我向来敬重出家人,可您怎么颠倒黑白呢?我在禀明身份的时候何曾说谎,我夫君姓裴,行二,我娘家姓陆。刚才裴郎问您法号,对的是我先前把身份表明一事,你却偏说是后面那句,还反问我等。况且,一码归一码,我们有礼在先,是您一直自持身份,不肯搭理,这庙确实小了。”
说时迟那时快,玄英纵身一跃就到了觉知身后,双指成爪按在他喉咙上,面色不善地补充道:“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昨夜有人进了我们休息的厢房,这庙里只有你们两人,而这小沙弥显然不知情,也没本事全身而退,野兽想活下来更是无稽之谈。我本好意相谈,您却一而再,再而三触及我的底线,不要怪我手下无情。”
这才是那凶名赫赫的俏罗刹,遇到裴崇道后,她的性子已然被他改变许多,否则此时就不是用手指控制,而是换了当年那把差点刺穿裴崇道的匕首。
若不狠辣,怎么在九黎坊活下来,又怎么统率又一坊,坐拥天下情报。
玄英紧盯着老和尚,她顾及着裴崇道,有些犹豫不敢看他,生怕他面上露出诧异和失望。毕竟即使他曾为大理寺少卿,会在审讯时动用各种可怖的刑罚,却从来不会冤枉错杀他人,更不会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沙弥出手。
她不够光明,九黎坊深入骨髓的教诲和圣人多年的培养让她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但她不介意被裴崇道看清自己的真面目,甚至他们从一开始的相遇和动情就是以她俏罗刹的身份。
没有谁配不配得上谁一说,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
想通了这一节,玄英也无所顾忌,她记得当初来俊臣就出言挑拨过,他却根本没有多想,还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导致了她对他的感情不能十足的信任。
他与天下儿郎都不同,是这样可敬可爱,让她欲罢不能。
玄英抬眼看向裴崇道,正巧他也看过来,两相对视下后者露出了浅浅的笑意,眼眸中没有一点晦色,是全然的相信与支持。
她想,自己的眼光真是好,这天底下再没有更懂她的人了。
“权宜之计,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凑在觉知耳边说道,可禅房太小,其余两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裴崇道早就知道玄英的想法,所以根本没有阻止她。正如她想的那样,他爱的本就是身为俏罗刹的陆玄英,不为那皮囊,不为那身份权力,不为一切世俗意义上具有可估量价值的东西。
因为他心中,最难能可贵的是那双黑暗中依然透着坚韧、信念和希望的眸子。
这双眼眸蕴含着无尽的力量,曾为他晦暗未知的前路点亮一座座灯台,在他几乎要为毫无进展的寻找真相之路绝望时,送上了最贴心的情报。
即使她当时别有所图,那又如何呢?
在博弈、等待、又博弈数年后,他的人生中有了不一样的色彩,他为自己套上的枷锁有了真正掌控钥匙的人。
早一点、晚一点都不成,他们在最恰当的时间遇到了彼此,为彼此改变、成长。
“大师,不如我们坐下好好谈谈?”裴崇道上前,确保自己能在他们有任何异动的时候做好玄英的支援——接手这个小沙弥。
老和尚突然笑了,嗓音嘹亮把众人甚至是觉知都吓了一跳,觉知后知后觉道:“师父,您这是怎么了?”
“你变了很多,与当年在九黎坊和玉狐狸身边完全不一样。也许你早就把我忘了,不过我们满打满算也就见过两回。”
玄英听他这口气便知道是昔日熟人,绝非那人派来收拾他们的,悬提的心也安了,只是仍没有认出:“您就直说吧,还要卖关子到什么时候?”
“你们因为什么来扬州,又为了什么到江南?”老和尚笑着招呼他们坐下。
玄英有些无奈:“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段老先生为人捉摸不定,怎么他手下人也这样,你们段家就只有段七是个直白热心肠。”
“段家?”裴崇道和觉知不约而同,只一个是惊讶,一个是迷茫。
老和尚点点头:“你和你师父一样警惕,脑子却比她好得多,难怪她当年这么宝贝你,连段家人都不怎么知道你的底细。”
“那你不是知道吗,还试探半天。”玄英嘀嘀咕咕。
“好了,我知道自然另有原因,你瞧觉知,不觉得他长得很像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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