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崇道推测的并没有错,即使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陆玄英殒命,甚至城内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官员来了近半,武承嗣也不愿相信。
他不相信在洛水带着绿绕都能从数十人的包围圈里脱困的陆玄英,会简简单单因为一杯毒酒就这样香消玉殒,那她凭什么和他斗这么久。
所以,当掀开棺材后只看到满满当当的陪葬品时,武承嗣反而松了口气,其实他并没有特别笃定,也不确定如果真的看见陆玄英躺在里面会不会更加生气。
“果然,我赌赢了。”他正要仔细检查棺材,寻找陆玄英离开的蛛丝马迹,就听上面传来马蹄声,不等他跳上去逃跑,便被人捉个正着。
为首那人蒙着面,但显然是个女子。夜色太深,武承嗣看不清,可身形并不像玄英手下那几个亲信,他一时困惑,不慎吸入迷香,倒下时,他只记住了这个小娘子的鞋履。
“把魏王送回他京郊的别院看好了,再去玉清观请裴崇道来一趟。”女子吩咐一二,又取出一只和田玉镯子递给手下人,让他以此为信物。
在等候的过程中,她见到一小队骑马戴绛紫色帷帽的人,这样式与又一坊的“影”有些相似,可她知道陆玄英早就下令不许他们再行动,前不久又被圣人勒令解散又一坊。正疑心这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就见他们一刻不停地策马而去。
又过了片刻,裴崇道便在绿缨的护送下来了。他刚想下马去检查陆玄英的棺椁,就被那娘子拦住,只听她低声道:“裴二郎,明人不说暗话,适才武承嗣掘棺被我抓住,你与我同去见他。空棺一事我早就清楚,若我想说出去,那你们今天早就在牢里呆着了。”
如此,裴崇道只能同意,他多少猜到这娘子是谁,但是想着她此举意义非凡,便也心照不宣,没有点破她的身份。
玄英自服了假死药后便昏睡不醒,本还能坚持过今晚,可棺材里空气稀薄,反而让她提前醒来。等侧耳听到外头毫无动静后,她才确信已经被深埋地下。
于是她便伸手摸索到身下正中心的机括暗板,找到那个被作为开关的陪葬品,轻轻按下,身下便连开了两个小门。她缩身穿过二重棺椁,跳进土台下的坑洞。
这是一条秘密暗道,从她数年前选了墓址后便命人筹备,而她之所以要把自己身死的消息弄得满城皆知,也是为了让那些曾亲历挖地道的影相信她真的死了。
这条密道有两个方向,一南一北,分别通往江月楼和她化名买下的京郊住所。
她不确定现在裴崇道他们是否告知了崔绮儿自己假死的消息,也不能贸然联络其余人。思索片刻后,还是决定先去京郊。
地道并不宽敞,仅能让普通女子通行,成年男子骨架子稍微大点儿的就不能了。所以即使被发现,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追来。况且地底下没多少空气,又漆黑一片,不是常年夜间出行视物的人,少有能不害怕的。
玄英从怀中掏出颗药丸服下,又滴了几滴药水入眼,再往前时只觉得神清目明,虽然药效会随着她前进而逐渐失效,但只要把握好速度,加上她闭气功夫了得,倒也不是不可能完成。
戴上特制的手套和面具,她弓着身子往前,四面都被用石板将泥土隔断,走起来没有想象中的费劲,为了加快速度,也顾不得体面与否,直接将裙子撩起别在腰上,几乎手脚并用攀着两边前行。
但这里毕竟不是正经工匠修建的,又常年无人管理,有些地方还是会有石块的脱落和移位,玄英差点就被砸到,手指扣着壁缝时会被磨得生疼,手套也只能保证不会受伤罢了。
这些都没有什么,她只要想着能够早些时候出去,按照计划解决武承嗣等碍眼的人,为太平今后铺下道路,不愧于江山社稷和曾立下的誓言即可。
“敬之,等我。”她又想起了裴崇道,觉得至今没有把裴炎的事情查出来实在有愧于又一坊前任坊主的名号,可是每次稍有进展就会阻力重重,这让她不得不怀疑幕后之人的用意。
脑中不断整理着思路,手下也不停歇,玄英不知道自己用了多久,再抬脚往前时便触到岩壁。
到了。
她稍作休整,用角落里的铁杵顶开上面的盖板,积年的灰四散开,呛得她直咳嗽个不停,倒是比先头在下面还要难受。呼吸着新鲜空气,她瘫倒在洞口休息,浑身软趴趴的,想要撑着身体跃上去都有几分困难。
好在洞口边有暗绳可以借力,她怕是没什么力气再用铁杵撑着出去了。用绳索缠住腰上的系带,她摸索到洞内岩壁上凸出的机关,轻轻按下便被向上拽去。
因为还没来得及站直身子,她的膝盖磕到了洞口边缘的小石头上,若不是两条腿早就没了知觉,酸软无力,只怕会更加难耐。
玄英倒地抬头看向顶上,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这是长时间在地下的后遗症,又点了药水用眼过度,可即使这样她也不敢放松,只能虚虚地合着眼听外面的动静。
屋内外都很安静,夏日过了,连蝉鸣都不再,她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咬牙坚持着翻身而起,腿有些轻微抽筋,脚底有一股一股似绷着的疼感,她尽力扒住地面,用肘部抵住脚背来缓解一二,也逐渐恢复了点力气。
“呼——,呼——”玄英大力地喘着气,扶着墙壁缓缓站了起来。
这里是她京郊居所的地下室,因为一直没有来过几次,倒是空旷得很。知道这里的人并不多,可她也不能长时间停留,仅仅做个临时歇脚的地方而已。
今晚尤为关键,众人是否真的相信陆玄英已死,是否会有人去玉清观等地方一探究竟,又或者是不是自己已经被曾经的盟友出卖了……
稍稍恢复了些气力,玄英便抬脚往上,如果有可能的话,她今晚就要去一趟长安。
裴崇道和李七娘联手压制武承嗣,可没想到魏王的别院里除了两个前朝失宠的才人外,还有一个绿绋。
先前解决了绿绕,又重创玄英的时候,她确实被武承嗣宠了一段时间,可男人的喜爱太过功利,而她又不是武承嗣钟爱的那一款,所以没过多久就找了借口打发到这里来。
也许是没有认清,又或者是其他原因,总之当绿绋发现武承嗣被人押送回来的时候,死寂已久的内心又重新燃起了活力。她想要看看他,问问他近来如何。其实以她的本事,想要出院门轻而易举,无非是自己甘愿困锁在内,也为了试探他到底还有没有旧日情分,会不会主动过问。
可惜,这阵子武承嗣忙着和武三思等人一起巴结张氏兄弟,别说远在城外的别院,就是魏王府中的那些妾室也没有怎么见到他。
绿绋有些开心,趁着那些人对她没有防备,花言巧语一番便被允许近身服侍武承嗣。她的手指冰凉,可心却是热的,指尖不经意划过他的脖颈,感受到鲜活的跳动的生命就切实在掌下,她笑了。
看管武承嗣的人面面相觑,有些拿不准主意,正要上前将绿绋带走时,李七娘他们便来了。
借黑暗藏住身形,绿绋认出了二人。她惊疑不定,搞不清为什么他们会联合在一起,想起先前听那些带武承嗣回来的人所说关于陆玄英之死,她以为是裴崇道背叛了玄英。
绿绋忍住怒火,心中替玄英不值,又庆幸武承嗣没有辜负自己,完全忽略了他今晚是被人押送回来的这一事实。
“绿绋,你怎么会在这里?”即使她藏得深,可裴崇道常年与玄英在一处,也能辨别得出几人的身形。
“我是魏王的人,在他的别院不是很正常?倒是你们,贼男女一对,陆玄英尸身未凉便一同出行,还妄图加害圣人的亲侄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两人被她的话搞得无语凝噎,对视一眼后决定借着彼此之间的信息差来套话,也好暂时稳住武承嗣。
“魏王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李七娘毫不留情地戳穿武承嗣,无视了绿绋的瞪视。
“咳咳,二位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武承嗣坐了起来,眯起眼睛盯着七娘,猜测她的身份和立场。
“魏王,你我恩怨虽然没有了结,可到底该敬重逝者,掘人坟茔、破坏墓穴,实在为人不齿,非君子之道。”裴崇道皱眉,明面上是劝诫武承嗣,可余光看着绿绋的举动。
不出他们所料,这绿绋到底还没有完全失了心智,起码对于曾经的上级还有几分惦念,虽然没有说话,可垂下的手慢慢攥紧了衣角。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更学不来你们那套道貌岸然的模样,何况那里面究竟什么光景,你们也知道吧,否则大晚上去做什么,烧纸钱也早了点。”武承嗣对他们嗤之以鼻,他一向不喜欢裴崇道为官的做派,也不信世家中当真有这种清正之人。只是因为摸不清边上那娘子是何人而有些顾虑。
李七娘闻言讥笑:“如此来,你倒成了磊落之人?”
“不过今晚,我们来也是为了大家好,你自出丧仪式结束后便独自回来,再没有出过门,而我们谁都不曾见过谁,如何?”李七娘懒得和武承嗣多说什么,她确信对方听得懂自己话里意思,不过就算他真的想鱼死网破状告玄英的空棺,也没有证据表明就是假死。
因为圣人想要的已经达成了,陆玄英是真死还是假死,并没有任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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