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月,二张的权力更胜从前,甚至就连圣人处理政务时也不会刻意让他们避开。虽然玄英已经劝服了他们,可到底事情未成,心里没底。
也就是在这个当口,二张再次邀请了玄英赏景,地点倒不是张府,而是城外新开的湖中酒肆。
泛舟洛水,畅饮佳酿。
此地处于洛水难得的开阔平缓段,无险滩急湍,三面环水,没有任何藏身之处,最近的树丛也在军士射程之外。因此即使有绿绕殒于洛水在前,玄英也没有拒绝。
何况,她知道,这个地方其实是武承嗣挑选的。
“五郎好雅兴,如今这时节不算太热,游湖倒是恰当。”他们三人单独坐在一条装饰得极为精美的小船上,帷幔飘飘,琴音袅袅。
若不是玄英知道这幕后老板是谁,恐怕会误以为这一片都是花船。
“我前不久来过此处,店家说这里的风景最佳,便想着也与你分享。”张易之为玄英斟酒,又撩开纱帘指向远处的群山。
玄英配合着接过,却没有入口,她看着张易之和张昌宗那两张或俊俏或谪仙的脸,轻声道:“五郎,六郎,你们当真不知道这处酒肆是谁人的产业?”
“不是武攸暨的吗?武承嗣先前和我们提过。”张昌宗不解玄英为什么明知故问,这京中谁不知道这里是武攸暨的地盘,四舍五入就是武家人的。
“武承嗣的话你们也敢全信?武攸暨不过是幌子,其实这里真正的主人是太平公主,”说完,她举杯就要饮下,张易之拦都拦不住,“如果公主知道你们想在她的地方与武承嗣合谋毒杀她的挚友,你们觉得公主会怎么做?”
鲜血从玄英嘴角流出,她猛地咳嗽起来,指着二张的手不住颤抖,酒杯落地被摔得粉碎,连带着张易之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糊涂啊,不是说只是装装样子吗?”他急得让六郎赶紧去划船靠岸,自己想要去搀扶玄英却被推开。
“装?装什么?你以为就凭你们能骗过武承嗣?”玄英忍着腹中绞痛开口,“还记得,记得我说的地方吗?”
见张易之点头,她便毫不犹豫地往船头走去,边走边讽刺二张如今的身份和所作所为,苍白的脸色衬得那血更加红了。
“噗通”一声,她纵身入水,几息之后便没了踪影,湖面上只有余波阵阵。
还不等张易之放狼烟,武承嗣便带人出现在附近岸边,这下他可算明白玄英话里的意思了,又对武承嗣如此明显的不信任和欺瞒感到羞恼,可眼下也不是质问的时机。
等船靠岸,武承嗣喜笑颜开:“五郎六郎可算是帮了我大忙,不过她可真狡猾,一时之间竟然寻不到踪迹,我这里人手不够,不如我们兵分几路。”
还不等武承嗣说其他,张易之抢先道:“既然如此,我带人去西南方向,沿着洛河往老君山那里去。事不宜迟,若她毒发身亡或被野兽叼走……”
他见武承嗣神色有异,忙找补了一二:“继承又一坊总得她下属见了尸体才行,否则毫无凭证,恐怕也没办法清剿玉清观其余人。”
武承嗣听罢点头,拨了几人随张易之、张昌宗离开,兵分三路,势在必得。
张易之冲弟弟点点头,自己快马往西南方向去了。
一路上,他脑子里都是玄英那张惨白的脸,深恨自己被她迷惑,竟然没能及时阻止她饮下毒酒,只希望自己能赶紧赶到他们约定好的地方接应,否则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远远的,他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坐在马上,看身形与衣衫颜色应该是玄英没错了。
他舒了口气,对身后武承嗣的仆从道:“别跟太紧,找地方躲起来守着,万一惊动了她再让人跑了,回头恐怕魏王那里你们也不好交差。”说完,他纵马提速往前赶去。
临近十数米之遥,他才觉得有些奇怪,那女子身上并无水痕,只是衣衫凌乱些,倒不像是落水之人。
这么短的时间或许可以将提前备好的衣服换上,可是头发骗不了人。
张易之收紧缰绳让马儿停下,有些迟疑地开口:“阿英,是你吗?我来了。”
“咳咳,五郎你可算来了,让我好等啊。”这声音倒是和玄英极像,哪怕张易之仍有些疑惑她为什么不转身,到底还是放心了些。
他下马绕行至女郎面前,甫一抬头就大为吃惊,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原是这女郎并非玄英,而是他曾有一面之缘的巧娘。
“张少卿,可是不认识奴了?”说这话时她恢复了自己本来的音色,不过两相对比之下倒也有五六分相似。
“怎么是你,阿英呢?她不是和我说会到这里等我接应,还说有替身替她与武承嗣斡旋?”他上前几步逼问,顾不得马儿跺脚露齿、生气警告。
“不错,我存在的意义确实就是坊主的替身,这么多年来我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可难道你真的觉得她会同意让别人替她去死吗?”
张易之语塞,这几个月来他习惯了权势带来的便利与快乐,忘了曾经自己是怎么看别人的眼色过活,即使靠祖上的身份疏通一二关系,但面对位高权重的人还是不够看,有次差点就要把小命交出去。
所以,当玄英和他说作为又一坊的坊主,她有一个替身可以金蝉脱壳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奇怪,甚至琢磨着自己今后也要如此。
人命,对于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只要闹得不太难看就行。
“滚,快滚,否则我就杀了你,她陆玄英不是不想你替她死吗,你再不滚,我就把你的头带回去给她看。”张易之被她的眼神激怒,抽出马鞭就要甩,好在巧娘作为“影”的骑术过关,很快就消失在树丛间。
他闭着眼喘气,那种被陆玄英压一头的感觉又一次涌上,现在,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武承嗣会把她视为眼中钉。
“你骗了我,还说什么‘等我过来’,都是骗人的。”他看向巧娘消失的方向,胸中的怒火越发旺盛。
却说玄英出水后就一路躲躲藏藏直往城里奔去,沿路血迹斑斑,颜色发黑,追寻她的正是张昌宗。
他虽然惊讶于玄英没有按照他们先前所谋划的那般往西南处与五郎会合,可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中毒后又被追击,慌不择路也是有可能的。
况且本来就是武承嗣先隐瞒他们兄弟,妄想离间他们与太平公主的关系,又不等放狼烟便现身,显然早就在暗处盯梢,难怪陆玄英会不按照计划那样走,喝了毒酒。
六郎又疑心她是要回城去玉清观寻找解药,便有意放慢了速度给她逃跑的时间,命人在四处搜寻,自己则顺着血迹继续往前。
然而才刚进城,他就听到守城门的人和周围的百姓议论着陆玄英,说她似乎身负重伤,也有说身中剧毒,形容狼狈。
张昌宗见此也无法隐瞒,为了不让武承嗣怀疑便让人去城外另一个方向处报信,又派了随身亲信去找张易之,自己则带着另一亲信随着看热闹的人流往前去。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才刚看到玉清观的牌匾,便见一二十出头的婢子抹泪托起玄英的上身,与一个后出来的婢子合力将人抬了进去。
他清楚地看到陆玄英闭着眼睛,几乎满脸满襟的血迹,手就那么耷拉下去,若不是其中一个婢子细心,恐怕会撞上门框。
而此时,一只底部磨损严重的翘头履落下,前端还坠着红灿灿的宝石,履身亦有大小不一的珍珠,极近华美。
也不知是谁带了头,围观的百姓竟然纷涌而上去抢夺那个翘头履,一言不合甚至大打出手,差点都惊了张昌宗的骏马。他嫌恶地挪了挪位置,又不知该不该上前去叩门。
他不信区区一杯毒酒就能让陆玄英死去,可眼前的一切无不提醒着他这一事实,死于闹市到底过于草率了些,也不该发生在这样一个名声极大的美人身上。或许,玉清观中能有救治她的宝物,毕竟又一坊所收纳的天材地宝可是让武承嗣惦记了很久。
“陆玄英,你可别就这么窝囊的死了啊,你把我们兄弟拖上你的贼船,如今又死于中毒,都知道你是和我们出游,回头公主那里该怎么解释。”他担心太平公主会因此心生芥蒂,这样即使今后他们兄弟二人拥立李唐王室有功,也很有可能被秘密清算。
这样想着出神,倒是把武承嗣给等来了。
“她真的死了?”武承嗣皱眉,显然也是疑心。
“嗯,基本抬进去时就咽气了,这儿的每一个人都看得清楚,除非有大罗神仙相助,或者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否则恐怕不行。”
张昌宗话音刚落,就见玉清观的正门轰然打开,那个先前哭泣的婢子换了身白裙,悲痛欲绝,见众人还在为那只翘头履的归属相争,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恳请诸位给我们女冠留点清净,她如今已羽化登仙而去,念在她平日里对诸位多有帮助,还请莫要在此喧哗闹事。”
那履头上的宝石和周身珍珠已然都被抠了下来,光秃秃的,有几处还有破损,这婢子掩面而泣,上前取了。虽然有人眼馋这做工精良,丝线名贵的鞋履,可毕竟不好与过世之人争抢,叫人连身后走得都不完整。
武承嗣想上前询问,却被后来的一个婢子指着鼻子大骂,他见周围百姓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忙丢下张易之就溜了。
而陆玄英身死的消息,也随着大大小小的流言传遍了京城。
宫里,婉儿草拟制书时写错了字,就连圣人都沉默不语;公主府内,太平失手打碎了酒壶;萧府,成周抱着昏阙的绮儿命人备车马……
至于张府,听了实情的张易之直接砸了他本来给玄英准备的房间,提前扣上了那把锁。他知道,现在没有人可以锁住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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