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裴崇道再次见到玄英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她消失得突然,出现得也突然。

    他为了不让裴母担心,便一直借口与友人出游,实则住在观中修养。

    夕阳西下,玉清观里已经点上了灯。裴崇道也准备回厢房休息。而就在他穿过院子时,看到了一个日夜期待又数次希望落空的人影。

    玄英神色冷峻,甚至是有些冷漠,加上一身梧枝绿的宽大道袍,让那张素来狡黠明艳的脸庞都染上了几分清冷,可眼波流转间却更加具有攻击性。

    “俏俏,你回来了。”因为四下无人,裴崇道便还是这么叫她,可是并没有得到回应。

    等到他走到玄英跟前,她倒像是被吓了一跳:“敬之,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伤好了吗?”

    他看出她的不对劲,垂在身侧的手微动,几番思量下才牵起了她的,带着她往室内走去。因为没见到绿绕跟着,而玄英显然很不在状态,他怀疑是出了什么大事,心中担忧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直到最后他才讷讷道:“圣人令武承嗣在家思过,罚俸半年。而且,好像还派人秘密处置了他府上不少家奴,据说都是他养的私兵。”

    他以为这样的消息会让玄英感到痛快一些,毕竟又一坊暂时蛰伏,她的情报可能会不那么及时。谁想,玄英冷笑一声,道一句“不过如此”,可话里话外听着不止是对武承嗣的不满,更有些是冲着圣人去的。

    “俏俏,到底怎么了,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你不在的日子里,绿绣天天去‘照看’来逸臣,绿缨也一直念叨,她们都很在意你。”裴崇道扶住玄英的肩膀,那双总是只对她温柔的眼眸中带着心疼与自责,冲淡了重逢的喜悦。

    “她们这样,那你呢?你想我吗?”她的声音嘶哑,说起话来又有些咄咄逼人,不似从前婉转,好在裴崇道早就习惯俏罗刹那雌雄莫辨的声音,也没有被她唬住。

    “我以为你知道,《诗经》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我对你的思念何止三月,”他见玄英有些怔愣茫然,突然像想通了什么一样,不再恪守俗世的礼节,直接将她揽入怀中,一遍遍道,“我想你,我说绿缨她们不过是掩饰,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玄英像没有意识的木偶,只是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温热的体温将自己被冰封的心一点点捂热。良久,她才从他怀中抬起头,那双漂亮又空洞的桃花眼里渐渐聚起水珠,亮晶晶的。

    啪嗒啪嗒,落在了裴崇道的心上。

    他想找帕子才记起已经被婢子拿去浆洗,便用手指抹着她的泪珠,哪知这泪水越擦越多,像把往日未释放的都积蓄在这一刻倾泻。这难免让裴崇道慌了神,低头亲了亲她额角,又轻轻拍背哄道:“俏俏,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告诉我,我一直在,如果,如果你没有心情不想说,那我就陪着你,你虽然是俏罗刹,可你也是陆九娘,是我的俏俏呀,想哭的话就哭吧!”

    听他这么说,玄英一下就绷不住了,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埋首在他脖颈处。裴崇道只觉得领口湿了一片,无奈地笑笑,依旧抱着她轻拍。两人都不再说什么,室内寂静,只有玄英低低的呜咽声,到后来似乎看真的没人阻止、嘲笑她,便放声痛哭。

    直到她哭干了最后一滴泪,似乎把被泡在洛水时吸入的都哭了出来才罢休。她的眼眶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像春日的樱桃般可爱,引得裴崇道忍不住迅速啄了她一下。

    玄英又是一愣,竟没反应过来,等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后倒有些害臊,不像是曾经风靡神都的风月好手,这自然流露的情态更让他心疼又喜爱。

    “你为什么不问了?”

    “问什么?”

    玄英语塞,她也不知道,因为以往她与那些贵族子弟、文人墨客谈风弄月时,他们总爱刨根究底,又能将本来只有一二分的情意说成百十倍,以期待得到她的回应,或者说她的回应也不是最终目的,但终归各取所需,玄英也乐得配合。

    “你若想说,我会倾听,不想说也没什么,给我们彼此留点空间,只要你记得我永远在就好。”裴崇道温和依旧,也没想到自己这连安慰都不太算得上的话,竟然让玄英动容。

    今晚,他已经给了她两次会“一直在”的承诺了,哪怕知道以他们的身份和地位能遵守诺言的可能性非常低,毕竟出生入死多次,能不能活着相聚都未曾可知,又怎么谈永远呢?

    可他是裴崇道啊,是她的裴郎裴敬之,所以她愿意相信,愿意相信他的话是发自肺腑,是能尽自己所能去达成的誓言。

    两人依偎在一处,等到月上柳梢,鸦雀都安静了,玄英才再次开口:

    “绿绕死了,是武承嗣,不过我也有责任,如果不是为了保护我,她根本不会有事。你不用劝我,我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人,不会盲目地把所有都归咎到自己头上。毕竟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答应了帮你查你叔父的案子,也要给绿绕报仇。”玄英见裴崇道想要劝慰的话被自己堵了回去,忍不住露出了今晚,也是近一个月来第一个笑容。

    可是这笑容消失得太快了,她落寞道:“我只是恨自己食言,我将她从九黎坊带出来,让她待在我身边,可是我没能保护好她。我说过要把她带回来,可是只能带回她的尸首。她那么力求完美又不喜脏污,可临了却不能体面地离开。”

    那天之后她被在附近搜寻的手下发现,那些人并不完全属于又一坊,只是挂着影的名号,实则是玄英自己的人。

    而他们赶来也不是因为收到玄英传递的消息,是绿绕在去找玄英之前就用暗号联络,约定好时间,如果没有回复就说明有问题需要救援。绿绕知道玄英禁止又一坊众人行动的原因,但好在他们不属于此范畴。

    那些人不愧是玄英亲自挑选培养,不仅带回了绿绕损毁严重的尸体,还将整个战场都打扫干净,把重要的线索和证据保留起来,以备日后所需。

    玄英庆幸武承嗣还没有无耻到把绿绕的尸体带回去泄愤,或者想以此将自己再引上门,以来俊臣的性子倒是会做这种事,那样看来他们二人间也有了嫌隙。今后逐一攻破的可能也大大增加了。

    修养了一日,她就带了部分证据进了宫,走的是水路。在拥有三市一百零九坊的洛阳城下,也分布了一些水路,只是修建、维护的成本太高,许多都荒废了,当年裴崇道在韦元明府内水池下发现的就是这个。

    这也是又一坊消息来源的渠道之一,传说中他们可以通天彻水,倒并不是虚言。

    而玄英走的这条就是通往太初宫内九洲池的水路。

    为了防止发生额外变故,她命人在宫外接应,而在先前太平与武承嗣斗的时候,玄英就看出圣人有意阻拦她与太平在坊内事务上的相交,所以只传信给了上官婉儿。

    待玄英面圣陈述了对武承嗣的怀疑后,圣人十分震怒,她震惊于自己如猫儿狗儿一样听话的侄儿竟敢明目张胆令金吾卫在城外射杀本朝女冠,且还收买人心,私下铸造兵器和金吾卫的服饰。

    哪怕当时武承嗣向她请命时说为了维护治安,扫除奸佞,特别点出陆玄英可能与陇西李氏合谋,而她也是因为担心这个才对玄英起了怀疑,便默认了武承嗣的行动。可哪知道这个侄儿野心不小,胆子极大,头脑却几乎没有。

    玄英所呈上的证据足以给他定罪,加上婉儿从中理性地劝说,圣人虽没有完全放下对玄英的戒心,可是却对这个侄儿失望透顶。又思及武承嗣毕竟是武家长房长子,她哪怕对他再不满,也看在武家的面子上只是略施惩戒,然后慰问了玄英一番,此事便算过去了。

    而玄英也将她暂时令又一坊蛰伏不出的事进行了汇报,求武则天降罪,她认为自己恐怕暂时没有精力掌管,又没有可靠的人选接手,只能出此下策。

    谁知,武则天言语间竟然有让她解散又一坊的意思,若不是清楚又一坊涉及的事务复杂庞大,又有许多在外地,一时半会儿无法彻底销毁,恐怕如今她连玉清观都回不去了。

    圣人的意思是让她继续找可靠的手下,如果一年内不能找到,再作定夺。其实意思很明确,就是让她用这一年把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都处理干净,所有坊内的资源都交割清楚,然后再顺理成章解散。

    “裴郎,以后如果我不再是又一坊的俏罗刹,也不是神都第一女冠陆玄英,无家可归,无人可依,你会收留我的吧?”玄英依偎在裴崇道怀里,手指抚摸着他浓密的眉毛,语气里带着点威胁。

    “敬之,我更喜欢你叫我的字,当然随你喜欢。我恐怕收留不了,裴府庙小,我又是一介布衣,如今还在你观里蹭吃蹭喝,如果你都无家可归,那我们就浪迹天涯。”裴崇道拉下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又亲,无不爱怜地紧紧搂着她。

    “好,我们浪迹天涯,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为家呢?不过你放心,就是我有什么问题,也一定会将你叔父的案子查清楚再说,只是查明后要如何,恐怕只能到时候从长计议了。”

    “我们还有一年时间,或许可以找找来俊臣。”玄英想了想又补充道。

    “不急,这些年都等过来了,我不想你为了这事冒险,我不急。”

    两人相顾,柔肠百转,夜色虽深,可春色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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