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绿绕的心都快静止了,她下意识扭转马头往玄英那边奔去。

    只见玄英蹬地窜起,一个纵身就向绿绕的方向斜后退了一丈多,又凌空翻转两圈避开流矢,正抽出九节鞭就要出招,便见对面众人讶然,不知为何慌乱起来。

    还是武承嗣沉不住气,高声喝止后道:“依照之前说的做,该有的不少你们。”

    虽然他声音不高,可玄英神经紧绷,对对岸的一举一动都不敢放过,自然没有错过武承嗣这近乎暴露的言语。

    可是听到也没有用,她得有命回去才行。

    就在这时,绿绕策马而来,一手挽着缰绳,一手伸向玄英,微微弯着上半身与马头平齐,满脸的焦急,道:“坊主,快上来。”

    玄英甩出鞭子抽飞眼前的箭,连头都没时间回,语气严厉:“快离开这里。”

    “可是你身上有伤。”绿绕虽然也单独出过任务,可是到底比不上绿绋曾在战场收集情报,这来回之间,对方已经率领那两队残兵和来俊臣的人一起来了。

    玄英没有办法拒绝绿绕,因为按照现在的情况,她必然无法保全自身,又何谈去太初宫揭露武承嗣的真面目呢!只是二人并骑目标太大,玉狮也支撑不了多久。

    眼看下一波流矢就要到来,玄英当机立断一个腾空翻身上马,掉头往洛水方向冲去。刚行了几丈,见来俊臣和武承嗣也命人紧随,她单脚踩着马镫,整个身子几乎悬挂在一侧,然后拔出背后剩下的最后三支箭,瞬发。

    竟然三箭射穿了四人!

    因为这一招太过炫目,使得所有人都有一瞬的震惊,可意识到这不过是强弩之末的最后挣扎,而玄英也没有更多羽箭了。两边的人暂时合攻,想要打配合将玄英二人拿下。

    玄英找准时机,甩鞭勾住树干,提身窜入林间,几个纵身后却突然出现在有些力竭的玉狮身后。她一拍马臀,嗓子里发出几声古怪的啸鸣,那本快被追上的马儿瞬间提速,而她也不见了踪影。

    武承嗣等人惊疑,他们只知道玄英功夫好,却没想到她面对数十人的围攻还能反击得如此利落、漂亮,实在不像是普通探子能做到的地步。

    就连绿绋也被她镇住,因为这确实不是任何一个影可以达到的高度。

    绿绋知道玄英曾离开九黎坊三年,而三年后重新回来的她就被任命为下一任坊主。

    “她去哪里了?!”来俊臣看看武承嗣,虽然他并不是很想再度与对方联手,可是如今不是内讧的时候。

    武承嗣咬牙,他好不容易可以用金吾卫让玄英分神,哪里知道她反抗起来丝毫不手软,身手好到几乎无人可以抵挡,若不是她的鞭子不适用于此,他绝不怀疑自己会被她卷了扔进伊水。还有那手箭术,若不是女儿身,至少也能混个正四品下的左右翊中郎将之职。

    他甚至怀疑那日若不是两匹狼都被喂了药,又饿狠了,加上他暗处用窈娘作饵,恐怕根本不会伤其根本。

    可是他好不甘心,又极其恐惧,今日若是不能抽其筋骨,那明日必然没有他的活路。

    “给我搜,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来!”武承嗣怒道。

    谁知一旁的绿绋突然道:“主人,她那么关心绿绕,不如直接用绿绕来威胁陆玄英。”

    武承嗣点头,赞赏了绿绋后便命她去捉人,只要能引出陆玄英,死的活的都无所谓。

    “你就不怕她被逼急了。”虽然是这么问,可是来俊臣很愿意看到武承嗣把玄英得罪透,这样还能借着玄英的势力给武承嗣点颜色看看。

    先前玄英那番话并不是没起作用,即使来俊臣还在考量,可在他犹豫的时候其实内心已经做好了选择。

    此时绿绋拿起身边一人的弓与箭篓,纵身跃起。她的轻功比玄英好,身上也没有旧伤,虽然先前在老君山上和玄英缠斗一番,却未曾伤筋动骨,眼下几息之间便拉近了与玉狮的距离。

    绿绋警戒着四周,她知道玄英擅长隐匿,又身法鬼魅,两人路数不同,按理说无甚可比较,但自从知道武承嗣曾倾心于玄英,她被嫉妒充斥的内心迅速膨胀起来,想要在各方面碾压对方。而她也总小心眼的认为,一个强者必然不会承认自己有弱点,却不想玄英是真心觉得她的轻功更胜一筹。

    那样光明磊落、毫不介怀地承认的模样,更让她觉得自己内心丑陋,从而进一步加深了她的怨恨。

    而她素来不太服绿绕,这次机会正正好。

    她借着树木和石头凌空,正想弯弓射向玉狮,就差点被斜里刺出的鞭子给打到,旋即在空中翻身躲过。而玄英显然没有给她喘气的机会,鞭子上下飞舞着,时而汇成一线钢棍模样,时而又游摆不定,阻挠她的行动。

    偏偏玄英借助着树林隐藏身形,哪怕她几次看到,可下一瞬进攻时又打空了。

    这激起了绿绋的斗志,她已经不仅仅想要在武承嗣面前立功表现了,她甚至想活捉玄英以证明自己的实力。

    在一连串的暗器攻势下,她能感觉到鞭子的力道弱了,而这正是个好时机。等九节鞭再一次袭来时,绿绋忍住本能想要躲避的念头迎上,想借此靠近夺取鞭子,却不想即使玄英力气不足,这一抽也让她半边身子都麻了,人几乎被直接抽得坠落。还是她太过理想化了。

    这似乎让她梦回九黎坊,再一次记起来当年惨败于玄英十九次。

    她打了个冷颤,心中的惧意涌上,与她澎湃的爱潮相互抗争,一时间无法思考下一步的行动。也就是这个时间差,玄英追上了绿绕,二人也到了洛水边。

    即使有遇水而避的分水珠,可是很少有人能压下自己原始的恐惧的心理,绿绋不能,绿绕亦然。

    “相信自己,不然我们没有退路了。”玄英怕绿绕拿不住,便让她含在嘴里下水。

    今日的洛水依旧是那么平静,像一条碧色的帔帛挂在中原大地,绵延穿过洛阳城,最终又都汇入黄河。

    绿绕的心却不那么平静,可是面对即将赶上来的强敌,她不能因为自己而拖累她的坊主,她深悔自己给玄英带来的麻烦,却不知玄英曾数次在心中感念她的陪伴。

    “坊主,都是我拖累你,这次,我不会了。”说罢,她含着珠子纵身跃入水中,而神奇的事发生了,她的周身似乎与河水隔绝,却又有明显的托浮感,即使偶然有水因为惯性而扑到她身上,也没有一点进入她的口鼻眼中。

    见此,玄英与她的心都定了。

    玄英这次没有直接在案边坐船,而是用鞭子的力道将船往水中推去,才足尖轻点水面落在船上。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她一直紧盯着武承嗣他们的动静,一旦再有流矢,她只能入水躲避。

    不出所料,见玄英上了船,武承嗣他们便沿着岸边再次放箭。

    玄英无法,只能劈船翻身下水。她以为自己能够坚持到对岸,毕竟已过河心,再有一半的水程就可以。可是旧疾加上新伤,她只觉得手掌、腰腹被寒冷的河水浸泡得快失去知觉,四肢也因为先前的战事而几近力竭。身上还缠着九节鞭,如果只是任由自己漂浮那一定会慢慢下沉,如此,只有再搏一次。

    她忍着身上的疼痛,死死咬着嘴唇,换气的时候还要戒备是否有箭矢,不过半里就已经疲惫不堪。

    按理说,这样的距离对方肯定没有足够射程的弓箭手,偏偏武承嗣恨透了她,派人征用船只也要拿下。

    当玄英看到绿绋负箭上船后,只觉得那样坚决地想要致自己于死地,而自己之前竟还无知无觉,实在愚蠢。若是早些发现,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还有绿绋对武承嗣那汹涌的爱意,让玄英理解不能,不禁怀疑起自己来。

    她会为了谁做到这种地步吗?不用想就知道答案,哪怕已经认清了对裴崇道的心,但是这样执着和疯狂,不是她的风格,最主要的是,她也没有这样奋不顾身的资格。

    往水中射箭本就与眼见的有区别,寻常人很难估算,可架不住他们人多势众,又有人专门将羽箭收集起来,因此除了些被玄英用九节鞭损毁的箭,大部分都还完好。

    见此,玄英嘴角轻轻勾起,如果这次真的回不去,只希望圣人能看在她这二十来年的情分上,不要苛责其他人。

    绿绋见玄英突然往下坠,茫然了一瞬,拉弓的手微微一抖,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也就是这时,武承嗣下令众人放箭,他还特意看了绿绋一眼,眸光阴狠,让她再一次生出害怕的情绪,下意识松了手。

    无数飞箭射向水中,可大多因为气力不够和水流的阻力而失败,唯有绿绋的那一支在水中染出一片红花。

    她顾不得武承嗣投来的赞许,蹲下身想看个究竟。

    真的就射中了吗?

    她从一开始就没抱有希望,哪怕曾无数次幻想胜过玄英。可如今的结果却出人意料,怎么偏偏是她。

    一抬头,绿绋就对上了绿绕愤恨的眼神,因为她的这一箭,绿绕加速了折返的速度,可还是没能赶上。

    “继续,继续啊,放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下去,会凫水的都下去,不会的拿网捞!”就算武承嗣许诺会给些好处,可是金吾卫的人也不是傻子,因此除了武承嗣的人,其他人并未行动。

    然而绿绕怎么能拼得过他们呢,分水珠虽然可避水,却也将她暴露了彻底。但是她管不了许多了,哪怕以命换命,她也要找到玄英。

    绿绋看着他们将羽箭射出,说不出心底的滋味,只觉得这一幕过分荒诞。她的前同僚身上扎着数支箭,这些箭是她的主人命人放的,而她的前上司身中她的箭却不知所踪。

    就在这时,距离绿绕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水花溅起,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看去。

    是陆玄英。

    绿绋第一次有了掩面而逃的冲动,哪怕她当面被玄英戳穿背叛的时候,哪怕她被玄英指责用又一坊所学去折磨裴崇道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强烈的念头。

    玄英顶着湿透的松散的发髻躲避着箭支游到绿绕身边,抚摸着绿绕苍白而带笑的脸,在分水珠的作用下,绿绕的身体被托浮着,就像她们刚刚分开的样子。

    “绿绕,别怕,我带你回去,我来带你回去,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因为我才让你变成这样,”玄英借着先前被她劈开的船的木板,让绿绕趴在上面往远处游去,又摸出身上的丹药,“快,张嘴,吃了!”

    “咳、咳,没用的,坊主,”绿绕握住了玄英的手,“别白费功夫了,分水珠给你,你快离开,我帮你挡这最后一程。”

    “坊主,谢谢你带我走出来,不管澧都城还是九重天,等几十年后我们再相遇,说不定我已经打理好了一个新的‘又一坊’,到时候,我们还能在一起。”

    玄英忍不住落泪,可嗓子里像被堵住一样无法发出声音,她刚想说话又见后方的箭矢铺天盖地而来,连忙托住绿绕就要加速。

    “阿英,九儿,快走吧!”说时迟那时快,绿绕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玄英,将她抱在了怀里往水下推去。

    而绿绕的背上,插满了箭矢。

    “绿绕!”

    “武承嗣,总有一天,我要你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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