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光是来俊臣,就连武承嗣都凑上前去,只有绿绋站定,脸色瞬间又白了几个度。

    盘中盛放的是一节男人的大拇指,血淋淋的,上面甚至还有一个水头极佳的翡翠扳指。

    来俊臣一眼就看出这是自家弟弟的拇指,那双如狼一般凶狠的眼中迸发出了强烈的恨意,若不是武承嗣拦住,只怕要扑上去咬断玄英的脖颈。

    而玄英此时并不理会他们任何人,只掏出帕子给裴崇道擦汗,动作轻柔,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她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别人的视线,眼中几度快涌出泪来。

    也就是裴崇道离她近,感受到宽大道袍下隐隐颤抖的双腿,她指尖发白,可碰到他面颊的一瞬间又是那么温柔,他第一次看她如此失态,与印象中那个一切尽在掌握中的陆玄英极为不同。

    直到此时,裴崇道才后悔幼年时没有和叔父多学几招,以至于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可他不清楚绿绋的实力,就连绿绕和绿缨联手恐怕都不能奈何。但他还是后悔,后悔自己让玄英露出这样心碎的表情。他也开始后怕,这十几日里他差点以为自己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还没有和自己的俏俏告别,他还没有成功邀请她一起老君山游春,他还没有等着他的九娘再拒绝他十次,他还没有为她弹一首《凤求凰》,没有亲手为她梳头、为她簪花……他们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而他却任由自己陷入危险。

    “对不起。”他只能勉强用口型示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甚至不敢在此处拥抱她,他能明白她的克制并非对他的不在意,就是因为她那不自觉流露出的动人神态让他再一次为之沉沦,也再一次为自己拖了她的后腿而悔恨。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对不起,他害怕她会原谅自己,害怕她因为自己而陷入险境。曾经他以为只要她无虞,哪怕自己身死也无妨,可是当看到这样隐忍着连哭泣的本能都要压抑的玄英,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是不是他的靠近才让她有了任人拿捏的软肋。

    他们明明离得这么近,却要装得那样远,即使在场几人都知道他们关系匪浅,可是她还是不能就这样任情感外露。

    裴崇道从来没有埋怨他付出了更多的感情,也没有妄想她将自己的位置放于又一坊,或者说放在圣人之前。哪怕只是友人知交,哪怕是一个用来掩盖身份的工具,能在她眼中心上乞来方寸之地便满足了。

    “别哭,俏俏,别哭。”他努力做着口型,又将手抬起指着她心口的位置,他听见了这里传来下雨的声音。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还不等他忍着疼痛将手放下,就被玄英握住,他看见她脸上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于是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接住,却因为动作迟缓而让它散落在皱得不成形的衣袍之上。

    玄英收回了自己的手,等她转身面对武承嗣几人时,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裴崇道衣袍上那略深的痕迹才证明了她的感情。

    哪怕一次次自我欺骗式的否认,都无法真正抹去心底那道影子的痕迹,此前她为了不让自己有弱点,不让圣人怀疑自己的忠心而拒绝承认,可看着眼前的裴崇道,她突然改变了主意。

    然而大敌当前,她没有别的选择,此刻的她是又一坊的俏罗刹,不是裴少卿的俏俏,不是裴敬之的九娘。

    她以为他不懂,可是在方才对视的那一刻,她看见了他一直以来都被自己刻意忽视的支持与理解。

    这样的他如何让她不动容呢?

    “来中丞,令弟在我手上,又一坊我是不可能交出去的,裴崇道我也得带走,如果你想要来逸臣活命,那你们商量一二,如何?”

    “陆玄英,你不要太过分了!”来俊臣先前就想上来弄死她,若不是武承嗣惦记着又一坊死命拦着,又有绿绕虎视眈眈,他哪里能让二人执手相看这么久。

    “陆女冠如果不是诚心,那恐怕今日你也带不走裴崇道,难道你觉得逃过一次,还有第二次吗?”武承嗣沉声,可玄英从他紧绷的姿势中看出几分强装的镇定。

    “便是有千军万马,今日你也阻挡不了我。”说罢,她反手抽出九节鞭向后挥去,那金丝楠木做的门便应声而碎,可厅中几人还来不及因为她突然出手而震惊,就被门口以斩首囚犯之姿绑住的来逸臣给吸引。

    因为失了拇指,来逸臣痛得面色苍白,偏偏嘴被死死绑住,说不出一句话来。此刻看到玄英连往日的愤恨羞恼都不见了,只是惊恐,又期待地看向自家兄长。

    来俊臣的脸色愈发差了,他没想到竟然被比自己小了二十载的小娘子给摆一道。

    绿缨应玄英指示将来逸臣扔进门,玄英见状便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上面并无血槽,材质也不似中原之物,极有可能与又一坊前任坊主一样来自西域。

    只见玄英一脚踩在来逸臣背上,用这匕首在他身上随意比划,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刀:“怎么样,考虑得如何了?”

    来俊臣看了一眼武承嗣,可对方并没有任何反应,对于武承嗣而言,来氏兄弟也不过是暂时合作,必要时可随时舍弃,他难得有机会要挟陆玄英,怎么可能放弃。

    “陆女冠何不放下刀子,咱们坐下好好谈。”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俏罗刹,谈条件?你抓了人来要挟我,不好吃好喝供着,还把人弄成这副鬼样子,你觉得我很好说话是不是?”话音刚落,玄英直接将这把匕首插在来逸臣后肩而滴血未出。

    来俊臣冲上来,还不等玄英出力,绿绕便挥盘将那节手指打在他身上,几串血珠蹭到他脸上,平添几分可怖。

    “你再上前一步,我就踢断他一根肋骨。”玄英突然回首侧身,只见三根绣花针贴着她的身子没入了门框中。

    她抬眼看了看绿绋,又见武承嗣一张脸涨得通红,突然笑了笑,然后面色突变,狠狠踢了早就晕过去的来逸臣几脚,竟把他折磨得痛醒过来。

    事已至此,来俊臣无法再坐视不理,他看着玄英,愤愤道:“好,你把裴崇道带走,从西侧门出去。”他不顾武承嗣的反对,又将别院中的陷阱分别说出。

    玄英虽听着,可是余光一直留意武承嗣那里,她不信来俊臣会因为自己兄弟而将一切和盘托出,这人奸诈狡猾又善钻营,反复无常、罔顾人伦,她弄来来逸臣也不过缓兵之计,想杀杀他们的威风,哪里能真的指望来、武二人分道扬镳呢?

    此时她见来俊臣不说话后,武承嗣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便知道自己没猜错,忙提出要来俊臣带路,又让绿缨、绿绕护送裴崇道,自己则拖着来逸臣不紧不慢地跟着。

    如此,来俊臣计划落空,他本想等玄英几人走入西侧门附近回廊时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是现在只能老老实实地带路。武承嗣更是在他们走后扇了绿绋一个巴掌,咒骂她错失良机,面对玄英不敢下死手。

    一行人走上大路,可玄英仍旧拖着来逸臣不肯松手,也不让来俊臣脱离自己的视线。

    “前面就是官路,你们可以自行离去。”来俊臣盯着玄英,不知道在想什么。

    玄英点头示意绿绕几人先行,目送他们直到看不见为止,这才转身笑盈盈地说:“圣人得知你兄弟二人意图谋反,可你这好弟弟替你担下了所有的责任,圣人便将他交予我处置。但是鉴于来中丞今日助我等出逃,便告诉你一个情报,算是还了人情。”

    “那些指正你兄弟的证人证词都是韦元明夫妻一手操办的,其中两个证人与韦宅的仆从有点关系。”说完,她不等来俊臣说什么,一个响哨后,远处奔来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这正是武则天当年赏赐。

    她用鞭子系住来逸臣双腿,再纵马而去,烟尘漫漫,黄沙滚滚,消失在他眼里。

    行道过半,玄英从囊袋中取出面巾和帷帽,又脱去了道袍,里面赫然是一套特制的胡服,她又行了数里,才到一户土房前。

    而来逸臣被拖行十数里早就不省人事,身上也满是伤口,皆被沿路石子等所伤。玄英收回鞭子,轻叩门板:“秋娘,麻烦你帮我做个事儿。”

    “这人欺压妇女数十,你明早将他装在酒桶里送去玉清观,这是入城的引子,去观里找绿绕,告诉她‘日西出而东落,水易断,夜未央’。”玄英将一封凭证交给她,又往她头上簪了支木簪。

    秋娘看着她面容疲倦,又不敢多问,只能连连答应,在她走之前才忍不住追问道:“这人是谁,如果绿绕娘子不在我该如何?”

    “他兄长是来俊臣,如果绿绕他们都不在,你知道该怎么做吧?”玄英顿了顿,又怕秋娘听不懂,或是就算听懂了也不敢行动,便补充道,“若你不敢,便找个信得过的人杀了他,这条命算在我头上,用那根木簪去崔府找崔十八娘,或者去大理寺,那里自有人接应。”

    秋娘见她处处已为自己考虑周到,心中蓦然升起无限勇气:“那您去哪里呢?今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见吗?”

    玄英笑了笑没有再回答,扬鞭策马而去,黑夜渐渐吞噬了她的身影,连那匹醒目的白马都模糊不清了。

    其实秋娘能猜到,如果不是事出有因,玄英又怎么会让自己做这么重要的事情。她早在被玄英救出时就立誓要报答她的恩德,如今只是送人,虽然仍有风险,可是她愿意相信这个能路见不平救下自己的陆玄英。

    也希望陆女冠所愿皆有果,所为皆可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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