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绮儿归家后立刻去找了其父崔玄暐与几个入朝为官的兄长,几人一开始并没有将这当成什么大事,只当绮儿又有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要他们陪着,可细细深谈一番后,不免开始后怕。因为他们知道绮儿虽然对朝政比较了解,家族也有培养她的政治素养,可是对于人心的拿捏与揣测,绮儿还是道行不够,便再三追问,得知此事全靠陆玄英的提点。

    几人都有些诧异,他们从前只当玄英与那些普通女冠没什么区别,加上还颇有些艳名,更是觉得她是以色侍人之辈,又能哄骗了圣人许以特权赏赐,故对于绮儿与玄英的相交,他们私下也有些意见,要不是绮儿坚持,恐怕也不能有如今。

    “耶耶与阿兄怎么想,咱们虽然不轻易站队,可是也不能留这么一个祸患,总要一步步绞其羽翼,为今后考虑啊,毕竟圣人已经在渐渐消除门阀家族的影响力,虽然近些年不会有什么很大的变化,可是长久以来还是有极大的变数。”绮儿自听了玄英的话后也自己认真思考过,想来想去还是赞同玄英的观点。

    崔玄暐看看了绮儿,只感叹曾经的娇娇女儿已经长大了,不仅有了自己的想法和自己的朋友,更是以家族为先,不愧为崔氏大房嫡女,不枉费家族十几年的培养。

    “是,你说的很有道理,耶耶会与你阿兄认真考虑的,但是在没有正式决定前,你们谁都不要往外透露,特别是过几日你们祖母的寿辰上,往来人员混杂,切记注意身份,不要让人拿住把柄,以往在家如何我且不论,那天可要把皮收紧点。”崔玄暐一一扫过众人,一身威严让人不敢直视,只除了绮儿素来大胆。

    至此,玄英所谋之事也成了大半,她只需要等着李昭德入宫然后带来好消息就可。

    这事儿做得极为隐蔽,除了她本人以外,就是连绿绕都不太清楚,更别提又一坊其他人了。

    也是玄英自去圣人那里给裴崇道求情后就突有预感,恐怕不论是她自己或是又一坊,都要更加小心行事了。

    李昭德也没让玄英等太久,五月中下旬就直接以文昌台筹建有碍一事为题求见了圣人,言及武承嗣已为魏王,又封宰相,恐怕于圣人今后有碍。

    毕竟,自古以来的权力之争都没有圆满落幕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父兄手足自相残杀的不在少数,就是李唐开国时都有玄武门之变,何况先前秦汉魏晋,更是死伤惨烈。

    圣人虽然当时没有说些什么,可是也没有立刻回绝,更是对李昭德赞赏有加,觉得他为自己的帝位所虑良多,实在鞠躬尽瘁。

    因为玄英没有见到武则天的表情,而旁人又不敢盯着圣人看,所以她也是凭借着李昭德的言辞而猜测一二,但想来也不会有太多偏差。

    果不其然,七月初时,武则天以武承嗣不能很好地约束下人,纵容家丁以他的名义在外为非作歹,怀疑起他是否因为朝中事务繁多而忽略了府内。没几日,就夺了他宰相职务,给了一个太子少保的虚职。

    而月末时,玄英也收到了李昭德升官的消息,不仅取代武承嗣成为宰相,又为凤阁侍郎平章事,这下倒也算是和崔玄暐为同僚。这两人都不免诧异,觉得似乎是冥冥中有天注定。

    “阿英,你是不知道,我阿耶回来可是好好赞赏了我一番,又让我备上些礼物来看你,说什么‘多谢陆女冠神机’之类的酸话。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毕竟崔家可是得罪透了武承嗣,如今能把他拉下宰相之位,今后的事儿也可以慢慢图谋了。”绮儿指挥着绿缨和绿绣搬弄着礼物,自己拉着玄英的手不松开。

    “今后的事儿不急,一口也吞不下个饼。其实就算咱们不考虑,也会有人行动的,支持李唐一派的人也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江山是圣人的,可是觊觎者太多了,要我看还不如传位给太平,让她做个皇太女,我们也能享福。”最后几句,是玄英凑近绮儿耳边说的,这话她也曾直接和太平说过。

    毕竟玄英一直站在武则天的角度考虑,喜武则天之喜,恨武则天之恨。武则天既然对李唐王室赶尽杀绝,那她自然不会为李家人拉票,可武家又实在没有人能真正接手帝国,思来想去还不如太平上位。

    “你倒是真敢想,这可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绮儿瞥了瞥周围,还是等进了里面才小声和玄英说道。

    玄英倒是无所谓,语气也轻慢些:“从古未有便是不可行吗?那圣人也是千古来第一位女皇呀!女人当政有何不可,你瞧如今朝堂之上,也多有女子,便是那圣人身边的上官婉儿,上官仪的孙女,原先也是戴罪之身,在内廷为婢子,如今也是风头无量。”

    这话也是事实,自武则天执掌权柄以后,天下间女子的地位是骤然高了不少,虽然不至于完全可与男儿比肩,但比起之前也是要好了许多。不管是民间还是高门,对女子的限制都放宽了。

    “你说的对,是我想岔了。”绮儿又笑起来,闲不住地打量起周围。

    因她们来的是书房,四面墙上贴了不少玄英闲暇时的画作,又有不少草图,但是四四方方的绮儿也不怎么看得懂。

    忽然,她瞥见一副,挑眉道:“这是你什么时候所作,怎么先前我都不曾看到?”

    原来,是玄英二月空闲时的随笔,算不得正经作画,连颜色都只有黑白。只是画中的景象异常有趣,不是亭台楼阁,不是秀水青山,而是一间牢房。

    那铁架子上吊着个人,低垂着头,只有寥寥数笔,所占比重也远不及牢房中的景象。可偏偏能感觉出作画者对于此人的重视,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诺不开眼。

    褴褛的囚服,散乱的发髻,赤着双脚,足尖想触地却不能,手臂想放下又被铁链固定在架子两侧。明明只有墨水痕迹,可似乎有无数鲜血在眼前晕染开去。

    四周都是刑具,是这人伤痕累累的元凶,这样阴森之景,却觉得凄美。哪怕玄英不善人物肖像画,也能很好借助着景物将心中所想表达,实在高明。

    “随手画着玩儿的,都没成型,不过也没精力再画第二遍了。”绘画有时就是这样,突然有了灵感就挡不住,仿佛心中有神助,若是要再依着画第二遍,就怎么也没有感觉,画也失了韵味。

    “你不会无缘无故画什么的,看这人体貌和你墨迹新旧程度,我猜不会是先前裴崇道入狱后你画的吧?”绮儿似乎发现了调笑玄英的好点子,眼神也不正经起来。

    “咳咳,怎么会,我这是二月画的,他那时候早就出狱了,我一人在观中也没什么其他事,只能作诗作画打发时间。”玄英急着解释,一不小心被自己口水呛到。

    一看到这画,玄英不免想起当初裴崇道满身伤痕的模样,那样可怜、可爱,有种破碎又坚强的美感,明明近在咫尺,又像远在天边。那鲜红的血与深刻的疤痕深深刺激了玄英的感官,她也算是在刀剑浪口的人,一直高度紧绷的神经有时会让她有异于常人的想法,那回也不例外。

    受刑的裴崇道,血与汗的交织,想想就极度美味,而事实也与她所想一样。

    这样荒唐又美好的事情,该让玄英如何与别人讲述,就连裴崇道本人也不知道当时玄英的想法。

    人嘛,总有疯狂的时候。

    “好吧,不过你的画技确实长进不少,明明你以前画山水风景更多些。”绮儿不再追究,她到底没经历风月,作为大家族的女郎,哪怕喜好也有一定局限性,被从小培养的审美恐怕也与玄英这种大相径庭。

    两人出了画室,选择在院子里赏花,如今温度适宜,又着人取了些酒来,散漫自在,无拘无束。

    “要不要叫上你那成周弟弟,酒过三巡,总想听点什么,你我也不善琴律。”玄英时常觉得千杯不醉很好,有时又恨自己太过清醒。明明有些人懵懵懂懂也能过好,甚至更加快乐些。

    她也偶尔会想象自己若没有在又一坊会是如何,可也就是闪过这个念头,毕竟,如果没有又一坊,没有武则天,可能她也活不到这么大。

    “什么叫我的成周弟弟,他从来也不叫阿姊,只怕他春花楼、醉香坊的姊姊妹妹才是多呢!”绮儿想到萧成周总和一帮世家儿郎去喝花酒,哪怕他真的只是听人弹曲儿,赏析音律,可她总觉得不爽,又不懂为何,只压抑在心里不肯诉说。

    “你这是吃醋了不成?这可有趣,我还从没听你说起过,再说他毕竟这么大的人了,有几个红颜知己也不奇怪。”玄英倒是不以为意,因为她自己就善弄风月,在裴崇道之前也有些个吟诗作对的香客,更别说那些世家子弟和翰林院士都是饱学之才,大家以文会友,风流雅致。

    绮儿听了有些愣住,心头一突一突的,似乎从没往这方面想过,下意识要反驳,可见玄英不过随口一说,自己若较真反而奇怪,可又不想成周被人误解,顿了顿才开口:“他没有什么红颜知己,有几次我也扮上男装去过,那些花魁娘子都不找他。”

    “他就是个音乐痴儿罢了,哪里懂什么情情爱爱。”绮儿自顾自补充道,像是在对自己说一样。

    “他不懂,你便懂了吗?崔家同意你自选夫婿,可这些年来你也没个动静,我不信你阿耶阿娘不催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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