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

    武则天立于高宗牌位前,神色莫测,她伸手想去触碰,却缩了回来。虽然已六十八岁,可精于保养的手还是同十七年前一样。

    那时的她被奉为天后,与高宗并称“二圣”。

    人一旦享有了权力,就很难放下,甚至死后都渴望将生前的一切带去幽都。多年掌权,她早就忘了当时是如何被选入宫廷,又怎样让李治念念不忘接回宫中。但那时的她一定是快乐的,满足的,得意的。

    是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不甘于人下,开始谋算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稚奴,我来看你了,也许你不想见我,就像当年与我吵架赌气那样。你和我生气有什么用呢,还不如好好教导你们李家子孙,也给我省心。”

    她的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明亮,像一头豹子、一只鹰隼,里面充斥着她愈来愈浓厚的野心,还有许多分辨不清的情感,被裹藏在黑灰色的雾气中。很少有人敢直视天颜,更别说试图从她脸上读到一丝凡人的情绪,上位者的注视会让普通人恐惧、瑟缩,直至万劫不复。

    起码宋之问此刻是这么觉得的。

    他恭候于明堂前两个时辰了,好不容易得以面圣。可他看着圣人威严的面孔和审视的眼神,突然说不出话来,往日里的钻营劲儿都被这一眼打散了,无所遁形。

    他几次张口却在恐惧中难以发声,额前的汗水滴进了眼瞳,酸涩辛辣却不敢用手抹去,迷糊间他似乎看到了圣人嘴角挂起了笑意,是讽刺而又悲悯的弧度,这让他有几分迷茫。

    “臣,臣要揭发陆玄英女冠,”他偷偷抬头,圣人的笑意更深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讲下去,“勾结官员和世家,意图、意图……”再多的他已经说不出来,往日里虽常与圣人出游赋诗文,可从没有这种压迫感,让他动弹不得。

    “宋学士,我记得似乎是玄英向我推举的你吧?”武则天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可称呼里亲疏立现。

    这下宋之问更加不敢说话了,却不得不回答圣人的问题:“是,但陆女冠昨日私下与博陵崔氏大房崔十八娘和大理寺少卿裴崇道会面,言谈间似有不满。”

    “你亲眼所见?”

    “臣没有,只是见到裴少卿和崔十八娘进入玉清观,陆玄英的婢子面上有泪痕,这定是对您心生怨怼。”骑虎难下,他只能继续说下去,否则圣人一定会怪罪他小题大做,心胸狭窄。

    不得不说,他或许还是有那么点自知之明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他的脖颈弯得快要抬不起来,才听到一声“下去吧”,如果不是近侍上前提醒他退下,恐怕他会晕倒在大殿上。

    玉清观中。

    太平公主躺在榻上,手捧一碗酪樱桃,浓稠的蔗浆顺着樱桃果肉慢慢滑落,甜甜的汁水弄脏了她的手指,可她却没心思管了。

    “阿英,你别急,阿娘不会听信宋学士一派胡言的。”太平和绮儿一样,都以为玄英成日里做的都是为圣人讲经、炼丹以及寻找失传的仙药配方,觉得圣人好歹会看在她服侍多年的份上而听她自辩。

    宫里几乎没人知晓她的秘密身份,也不知道圣人曾在她幼时亲自为她梳头盘发,让她感受到了一丝母亲的温暖。便是近年来不再那么亲近,可也一直与旁人不同。

    “就是啊,太平说的是,况且那宋之问还是你引荐的,如今翻脸不认人,圣人指不定怎么厌弃他呢!”崔绮儿也在一边附和。

    去岁玄英于江月楼宴请宾客,宋之问借一首《绿竹引》脱颖而出,几乎把私心放在明面上,对玄英的态度也是恭敬有加。而今见圣人崇佛抑道,不再召她进宫,便落井下石,实在令人不齿。

    “圣人的心思我们岂能猜测?不过我倒不介意他这样。在我看来,宋学士这几个月算是颇得圣心,若是他没有反咬我一口,才显得我们可能结党营私,这是上位者最忌讳的。因为谁都看得出他人品如何,若是趋炎附势之人突然来烧我的冷灶才让人心中有顾虑。”玄英笑着宽慰她们,丝毫没有因此伤怀。

    “就算如此,那武承嗣呢?我听武攸暨酒后说他要去阿娘那儿参你一本。”太平还是不放心,毕竟武承嗣是圣人亲侄子,分量可不是宋之问能比的。

    这倒让人不解,饶是玄英也猜不透缘由,只在心里记下,回头查查是不是因为先前几桩案子而牵动。

    “不说这些獠奴狗辈,我昨晚可是看到裴少卿来找你的,他有说些什么吗?”绮儿一脸八卦的模样,让太平也好奇起来。

    昨夜绿缨回来,正遇上久候观前的裴崇道。他也是听说了来俊臣到玉清观来找茬,担心玄英的安危而来,在此前甚至找借口去了一趟丽景门,生怕她已经被强压到那儿。

    这份关切之心让玄英都意想不到,毕竟她以为除了俏罗刹和那些案子,再没有人能让他裴少卿上心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你恰好遇到罢了,成周和卢二也来信宽慰我,说明天请我去喝酒,好像是发现了一个饮酒的好去处,叫我放开喝,别怕喝穷了他们。自己酒量不行还要和我打赌,你们明儿可得一起去,不然我哪能制住两个醉鬼。”玄英一面说,一面让绿绕把信拿来给绮儿她们看,言辞俏皮有趣,很有他们的风格。

    太平和绮儿虽然也为玄英有几个知心朋友而开心,可更多还是怜惜。毕竟昔日她深受圣宠,玉清观的门槛是换了又换,每月收到的请柬都能堆满半间屋子,如今骤然门庭冷落,也是她心大不甚在意,换了其他有几个能受得了?

    主要是一朝失势,任什么牛鬼蛇神都能来踩一脚,外头的风言风语尤为不堪,可以说不亚于对圣人此次诏令的讨论程度,很难不怀疑是有人故意引导。

    “其他人你别在意,正好我也不喜欢总有人邀你,让我们姐妹没时间说话,如今清闲起来了,过几日再去我郊外的园子赏雪吧,这可是我才置办的,家里人都不知道呢。”绮儿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上面画了一整座园子的布局,虽然不大可格局精妙。

    “这园子不错,你怎么不叫我?”太平挑眉,故作生气状,两人好一阵斗嘴,玄英看着心里更是有些感动。

    “言归正传,这几日千万别单独出门,出去最好也用马车,外头人嘴里不干净,别辱了你耳朵。”

    太平说的是近几日城中百姓,那些世家贵族、官员侯爵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追捧玄英,可到底是要脸,且还在观望中,万一玄英再次得势,总不能完全把人得罪。而且绝大多数也只是缄默,想等过了风头再出来活动,就好比崔绮儿家里。他们这些人只是不想惹是生非,被来俊臣等酷吏咬住不放,可要说完全照着圣人的旨意行事,也不尽然。

    否则崔十郎再疼爱妹妹也不可能纵容她来玉清观,更别说她准备在这儿住上十天半个月了。

    而且圣人只是推崇佛教,将其地位提前,并不是要取缔道教。毕竟道教作为本土宗教自东汉至今有数百年历史,哪怕不及佛教久远,可毕竟是曾经的国教,信仰者无数。

    “我知道,昨天看绿缨脸上有泪痕,想来也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这么多年我可从没见她哭过,就是以前骑马摔断了腿也没哼一声。”玄英吃了几口萧成周随信一并送来的点心,腮帮子鼓鼓的,让人忍不住想戳一戳。

    也就是这个当口,裴崇道随着绿缨进来了。

    玄英一抬头就见他踏着夕阳而来,背着光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可身姿挺拔、风度翩翩,头戴官帽,身着碧穹色,竟是从大理寺直接赶来。

    不光玄英愣住,就是崔绮儿和太平都没有想到裴崇道会在昨日离开后再次来访。绮儿差点失手将茶水打翻,还是太平反应快,就着他问安的功夫,上下打量一番后才轻点头。

    “你、你怎么来了?”玄英刚才吃得太欢,又被他的到来噎住,嘴里包着东西说话都不怎么利索。

    裴崇道只觉得她像是过年时的粉面娃娃,少了几分艳色,多了几抹娇憨,又像是偷吃的小狐,被人发现时警觉地竖起耳朵,乌黑的眼珠子四处转着观察敌情。这让他不免觉得好笑,掩饰性地用拳头挡住嘴咳嗽了几声。

    “我听闻宋学士和魏王朝后参了你一本,担忧你被人构陷却不知内情,既然贵主也在此处,想来是早就知道了。”他原只想修书一封,可到底特殊时期,还是亲自来确认一下为好。

    “多谢裴郎,你有这心实在是让我动容,若是没什么事便一起留下用饭吧?卢二郎特地送来几筐子才刚从渭水里钓上来的鲤与鲂,准备做成鱼脍,我们几个可吃不完呢。”她既然如此说,裴崇道也不便推辞,便应下了。

    因为裴崇道喝不了酒,玄英又担心自己喝了酒后再被他闻到身上的异香,索性都换成了果子露,并推说:“裴郎明日还要上朝,且我们几个今日小聚难免又给有心人上报,还是不喝酒了。”

    除了鱼脍,也做了些别的如鱼炙、鱼羹和鱼鲊,每一道都色相具佳,且顾及了众人口味而分别烹饪,便是吃遍了天下鲜的太平也忍不住贪嘴了些,不免道:“江月楼近两日生意平平,口味也不如前,怕不是你把厨子带回来了?难怪那些人不愿与你来往,这不记恨你又记恨谁。”

    太平知道玄英不介意,又想着裴崇道应该可以算是自己人,便没什么顾忌,反倒开起了玩笑。

    裴崇道一愣,下意识去看玄英脸色,见她与绮儿都被太平两句话逗乐,心下安定。哪怕早知玄英为人,可亲眼看她无事才真的松口气,也缓了神色:“原来江月楼是九娘的产业,那今后我可要多去捧场。”

    玄英笑着应了,又让绿绕通知掌柜的,言明今后裴少卿去都要半价。几人又说了会儿话,她才稍稍正色道:“如今朝堂气氛暧昧不明,我也是多有耳闻,感激你们在这时候来。有朋如此,夫复何求?你们也别担心,外头人说些什么我心中早已有数。便是从前,说三道四的也不在少数。况且百姓们大多是人云亦云,我要真计较了,伤心了,岂不遂了那些人的意?”

    “放心,我也不是好欺负的。”玄英神色如常,只有坐在对面的太平才看清她眼底的漠然,觉得这一刻她仿佛与那个高座上的人有一丝重合。

    可再看去,她还是那个美艳风流的陆玄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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