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四月,距离两人不欢而散已过去一个半月,这期间不论是玄英还是俏罗刹都没有再出现于裴崇道面前。

    其实玄英心里早就对圣人的做法有过猜测,但是近二十年来她一向以圣人和她的江山为先,自以为做得也都是利于国家之事,没想到有朝一日被人毫不留情地指出,这让她怎么认。

    承认了就是对圣人的质疑和不忠,是对自己信仰的否认,而不承认,那她又和来俊臣这种奸诈阴险的酷吏有何本质不同?

    若要裴崇道来说,玄英并不适合玩弄政治,她是女皇最忠诚的臣子,忠诚到不会去质疑任何决定,构陷武钦载也好,监视百官也罢,她是帝国最锋利的刀。

    比起恨裴崇道说出了她心底不敢面对的现实,她更讨厌自己。

    “传令下去,此前李三斤和韦元明相关的消息全部销毁,特别是关于玉片和图腾。”玄英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属下遵命。”绿绕正要下去,就又被玄英叫住。

    “你偷偷备一份交给我,谁也不能告诉。”

    第二日朝会上,圣人颁布了新的诏令,令释教在道法之上,僧尼处道士女寇之前1。

    此令一出,倒也没有引起很大风波,起码百官和世家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百姓们觉得比较突然。

    当消息传到玉清观时,玄英反而松了口气,她知道迟早有这一天。李唐推崇道教、尊老子,圣人上位却偏向佛教,除了少时受家族影响外,更多是为了巩固统治,掌控民意。

    武则天为了帝位布局多年,不论是曾令玄英与薛怀义等人利用佛教《大云经》伪造《大云经疏》,假托弥勒转世女主天下,还是前不久密召僧人翻译《宝雨经》,佛教起到的作用可见一斑。

    况且为了打压政敌和李唐皇室后人,崇佛抑道势在必行。

    很快,宫中又传出数道诏令,拨款大兴佛寺、修建佛像,皇家僧侣专译经书。势头之猛以至于各地官员找到了新的升官途径——互相攀比辖内佛学普及程度和寺庙修建情况,僧人们也可凭借所译佛经而一步登天,直面圣颜。

    不论皇城内外,举国上下,寺庙香火鼎盛,朝夕之间,道观门可罗雀。若是先前就香客稀少还好,起码落差感不强,可不论是玄英所在的玉清观还是昔日的京郊十二观,都上门者寥寥。普通百姓向来是跟着统治者的步伐,世家大族和文武百官更是不敢得罪武则天,况且还有来俊臣等人成日里找茬。

    “坊主,有什么吩咐?”绿缨听说玄英叫她,立马赶来。

    “外面怎么这么吵,如今难道还有什么香客不成?”玄英轻抿一口茶,好不悠闲,看绿缨支支吾吾的,她斜睨了一眼,“快说,藏着掖着作甚!”

    “坊主,外头是来御史带人要硬闯……说是要请您出去说话,属下借口您在闭关给挡了回去,可是他还不依不饶。”绿缨气得脸都红了,恨不得把姓来的大卸八块。

    玄英听罢反而笑了,眼波流转,媚态横生,丝毫不把来俊臣放在眼里:“拦着一次,还有第二次,就是放进来也无妨,他闯不进来。”她指的是前殿与后宅间的八卦阵,若非有人指引,擅闯者必会被困住。

    而且整个道观布局可对应八门,开、休、生属三吉门,死、惊、伤属三凶门,杜、景算中平之门2,可真正运用时远不止这些要义。

    除非来人有本事把整个道观夷为平地,否则管他是皇帝还是乞儿,都得老老实实的听话。

    有了玄英的话,担心了数日的众人也算找到主心骨,哪怕她们作为又一坊中人并不在乎当今尊的是佛还是道,可如今行事上总有不便,又不像玄英一样对时局掌握透彻,能对外不乱继续做好工作已经不容易了。

    “记住,这段时间玉清观上下静默,又一坊行事要更慎重。其实圣人崇佛对我们是有利的,一门心思做好坊内工作即可,省了应付外人的功夫,但绝不可掉以轻心,如有犯错者,加倍处罚。”玄英的声音毫无波澜,不悲不喜,仿佛夜幕降临后的俏罗刹。

    众人都称是,各自领了任务离去,只留下绿绕近身服侍。

    “你觉得来俊臣这么迫不及待就来了,是何用意啊?”玄英秀眉一皱,显然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那番从容。

    “也许只是巧合?毕竟坊主你先前和他弟弟单方面有过节,他见玉清观不再受圣人的庇佑而来示威,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来得太快了,目的性太强,又全无准备。”绿绕近年跟着玄英也学会了不少识人术。

    她点点头,补充道:“不错,这世上的巧合有多少是人为,想必这些年来咱们也见多了。来俊臣为人奸诈,但如果他要陷害谁,绝对会事先巧立名目,哪里会只是把我叫出去这么简单。”

    “那我们就干等着吗?”

    “他这次没见到我,下次还会再来,那背后之人肯定不希望他空手而归,且等着吧。”玄英闭上了眼睛,这几日虽然没有接待什么香客,可也耗费不少心力重新调整坊内事务,好不容易得了空实在不想浪费在某些人身上。

    崔府。

    崔绮儿一拍食案,嚷道:“我要出去,你们凭什么限制我的自由!”她一双妙目圆瞪,里面烈焰灼灼,有燃尽万物的力量。

    院子里婢子仆从跪了一地,门口是瓷器碎片,连一尊上好的观音像都给砸成两半。没有人敢吭声,但若是她想往外踏一步都会被拦下。

    绮儿气得直喘气,就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当下想也不想就飞出去一个上好的茶盏,却没听见预想中的碎裂声。

    她偏头看去,却是崔十郎单手接住了。

    “小十八是连我也要砸吗?”崔十把玩手中杯盏,故作哀伤。

    绮儿脸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十郎很是怜惜。“所以,阿兄也是来阻止我的,对吗?”

    十郎摸了摸绮儿的头,复又转身看向院子里的仆从,沉声道:“十八娘要休息,你们还不打扫了赶紧滚,在这里忒碍眼。”随后,他压低声音凑在绮儿耳边说了什么,才让这个小妹妹一副想笑又努力憋回去的样子。因为不能笑,绮儿只能冲他眨着眼睛,连鼻尖上的小痣都活泼起来。

    绮儿看着帮自己望风的十郎,笑得像颗浇满了蔗浆的酪樱桃:“阿兄最疼我,我也最喜欢阿兄。”

    即使十郎知道自己这个小妹最会哄人开心,明明他的嘴角都疯狂扬起了,但还是故意道:“你是有事叫阿兄,无事喊十郎,成天没大没小的。”

    眼见疼爱的妹妹就要离开,就算知道她不过是去玉清观住十天半个月,可一想到朝中如今的局势风向,不免还是叮嘱道:“耶娘最疼你,如果是从前圣人还是皇后时,哪怕你天天大张旗鼓去各个道观上香,家里都会陪着你闹,可现今不同了,圣人对权柄的炙热胜于一切,她连亲女的婚姻都用来谋算,即使七姓十家又能如何,她的每一项举措都在逼着我们退让。但看她听信的都是些什么人,周兴、来俊臣、丘神绩,哪一个是好对付的?不让你出去是为你好,可如果你实在想,阿兄也于心不忍。若是想回来,遣人送封信,我亲自来接你,可今天只能送到这儿了。”

    绮儿不是不懂,她太知道作为一个高门贵女应该做的一切,可是一听说来俊臣今日想要闯进玉清观未遂,就莫名心慌起来。她自然知道玄英很厉害,功夫了得又深受圣人喜爱,来俊臣就是有什么歪心思也不能成,自己即使去了也帮不了什么,甚至还会给家里带来不小的影响,可她不忍让玄英独自面对危险,还有那些流言蜚语。

    “阿兄,我知道的,圣人器重玄英绝非朝夕,我不过是出去游玩路过玉清观而已,放心吧,你不信我,还不信玄英吗?再说了,她可是把崔家从来俊臣手底下救出来的人呀!”绮儿的目光很坚决,坚决到让崔十郎第一次发现这个妹妹早就与小时候不一样了。

    两人告别,绮儿换了车马绕路去往玉清观。

    绿缨照旧去采买一些日常用品,虽然圣人的诏令让人不再前来求仙问道,可一道观的吃穿用度也不可少。

    “店家,这几个怎么卖?”她指着面前的香料问,别的可以不买或少买,但玄英素来喜欢调香,夜夜都得熏香才能入眠。

    “呦,绿缨娘子,不巧了,这些都已经让咸福庵预定了,旁边那个是普济寺的,过会儿就得给送去,娘子去别家看看吧。”这人一面说,一面将东西迅速收拢起来,生怕绿缨给他抢了一样。

    而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碰壁了。

    一路上走来,百姓们都兴致勃勃讨论着京城内外重建的几所寺庙庵堂,这个说怎么怎么灵验,求过一次后久病的小郎君就痊愈了,那个说如何如何妙哉,拜过没多久家中媳妇就有了娃。

    要绿缨来说,有不下十个理由可以充分驳斥他们的言论,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大多数的百姓都是愚昧无知的,像任人摆布的提线皮影,能分得清佛道已是不易。

    如今圣人崇佛,洛阳城内外的大小佛寺整日烟火缭绕,主持方丈更是收香火钱收到手软,每晚都能整理出沉甸甸的十几笼,更别提那些官员为了表态是整箱整箱的送,豪门贵族更是大手笔。

    若仅仅如此,绿缨也没什么想法,毕竟玉清观鼎盛时所收恐怕是他们加起来都不止的数目,可偏偏总有人要借机踩道家两脚,而陆玄英作为昔日“神都第一女冠”更是常被提及。

    “圣人英明,佛家普渡众生,哪里像道家只求自渡。”一葛衣男子站在茶坊里大声道,还引来不少符合。

    “是啊是啊,别的不说,那些个道士女冠有几个好的,早就出卖色相牟利,穿了衣服是香客,脱了裤子是嫖||客。”这人说话声音尖刻,绿缨隔了两条街都能听见。

    又有一人接道:“可不嘛,那个陆玄英,狐狸精一样的长相,什么狗屁倒灶的‘神都第一女冠’,不就和春花楼的陪酒娘子一样。”

    “那高人一等的模样,接待些世家子弟而已,还不是千人枕、万人骑的娼||妓。”

    这些人形容可憎,言语下流,越说越激动起来,把绿缨气个倒仰,却不能做什么。

    她都忍不住为玄英伤心,直到回了观前才想起抹眼泪来,就听耳边有人道:“可否请娘子帮忙,在下求见陆女冠。”

    甫一抬头,绿缨惊住:“裴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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