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玄英再一次相邀后,裴崇道紧了紧眉头,虽没有多说什么,可抿着的唇彰显了他心中的不耐。
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仅仅是眼神相触,他并不厌恶,甚至有些好奇和舒心,因此就算后面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有什么故事,他也不放在心上,只道是谣言误人。甚至在第一次送信被弄丢后,他心里也很是歉疚,想着总得好好当面道歉一番,又及因着自己受伤还要处理公事,她着人送来满满当当的席面,大庭广众之下总不能打她的脸面,那样不是君子所为。
可正当裴崇道想要与她说清这流言蜚语时,又收到了这样的邀请函,且时间又不赶巧,卡在这紧要关头。虽然日子定的是十日之后,与查清韦氏一案的时间错开,可他仍关心着武钦载之事,自然不能错过与之会面,因为这极有可能是二人此生最后一面。
他倒是有一点奇怪陆玄英的目的,可思及莫九郎和自己提及的关于她的事迹,又在情理之中,不像是别有用心,他也不能因为一点巧合就随意怀疑一位女冠。但也无法就这样答应,不仅是公务缠身,毕竟老君山往返至少也要五六日,再加上赏秋景,更是耗时颇久。
更何况假期……
想到假期,裴崇道记起上官刘寺卿昨日和自己说过,因受了工伤却还要为圣人办事,特许此案结束后休息一旬修养,这难道也是巧合?他不确定,因为这个消息虽是圣人私下应允的,可陆玄英常出入宫廷,又与太平公主等皇室之人交好,未必不晓得。
正怀疑着,就听那久立等候的婢子绿绕说:“裴郎君放心,女冠是得了公主的消息,知道裴郎君查完韦氏的案子后有十日休沐,这才相邀。女冠怕郎君误会,特命奴解释,‘纵是玄英再多恣意妄为,天打雷劈亦不敢扰了裴郎的公事,却是希望与君共游老君’。”
既然如此,裴崇道也就暂且相信了,只是这样就没法以公事推脱,也不能透露他想要去再见武钦载一面之事,且全洛阳怕都知晓他家中近来无大事,如何拒绝呢?
绿绕见裴崇道还是面露难色,就依着玄英教她的说道:“裴郎君若是实在不愿也无妨,女冠最是体贴人不过,且她说‘老君之游耗费时日颇久,我单单与裴郎相约于理不合,若他实在不便,就罢了,只是希望下一次不被拒绝’。恕奴多嘴,女冠多次相邀,郎君都未应约,寻常人家的小娘子怕是早有怨言,想来是方外之人不受拘束,又追求自我,这一片赤诚之心,望郎君莫要再相负啊!”
要说平日,给绿绕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别人编排自己主人,可今日为了给裴崇道下一剂猛药,陆玄英就让绿绕说一半留一半。
以俏罗刹对裴崇道收集的资料来看,此人面冷心热,除了公事上不假辞色,对待其余都很宽和,这么真情实意的说辞一出,必定引来他的愧疚,且迂回战术,逼得他下次怎么也不能食言。
果然,裴崇道的面色可见的缓和了,又因这主仆二人无不可怜可爱,不仅可心的递了台阶,又好言表示可以下一次再约,即使心肠再冷硬的人,也没法拒绝了。
“哎,是裴某的不是,却不好再驳陆女冠之意,裴某即刻修书一封,请陆女冠十月中旬假那日往会宁斋品茶、听曲,亲自赔不是。”
虽然没有能如愿约出裴崇道,可得他相邀也是意外之喜,比原先预计的要好上不少。
“左一个赔不是,右一个赔不是,我看他裴崇道裴少卿直接改名叫裴不是得了。”陆玄英见了绿绕学的裴崇道,忍俊不禁,就这么给他起了一个诨名。
“收拾一下,今晚我要出趟城,看看韦氏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这若是处理不好,不仅会扯到前宰相裴炎,更是会让崔家也……”因这案子来得时间古怪,不在又一坊掌握中,陆玄英很是担忧崔绮儿和崔家的立场处境,便让绿绋替自己去查查那个放贷人的来历,自己则去崔家。
又两日,案情没有太多进展,派去探查的人还没回来,若不是裴崇道手臂受伤无法御马,那他早就申请自己去了。
这一夜,还是在大理寺,虽然刘寺卿多次劝他回家休息,可都被婉拒。他想要早点查出结果,毕竟这事关他叔父和裴家的声誉。
忽然,烛火一晃就熄灭了。
黑暗中,一个修长的身影渐渐靠近,面上还是那个熟悉的罗刹假面,声音也由远及近:“裴少卿废寝忘食,带着伤也不多休息,真天下官员之楷模。”还是雌雄莫辨的声音,明明没有感情,可他偏生听出了几分不解和关怀,但下一句就打消了他这个愚蠢的念头。
“就是不知这都过了三日,裴少卿查出什么没有?若是毫无进展,这般努力也是多余。”
“不劳俏罗刹关心,裴某这伤乃小事,怎可因私废公。至于努力是否多余,端看结果如何就是了。”裴崇道回的委婉,仅是出于礼节,显然不想多说。
陆玄英上前,一掌按在案上,眼睛透过罗刹假面上的薄纱直盯着裴崇道。
黑暗中,他只觉得那双眼亮得骇人,比先前点的烛火都要闪耀,还都似火苗一般隐在灯罩里,薄纱下,孕育着无穷的力量,不断发光发热。
这一刻,裴崇道觉得,罗刹鬼再吓人,也不会有这样承载着信念、意志的目光,而有这样眼神的俏罗刹,也绝不会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可怖存在。
这样的眼神,他很熟悉,像过世的叔父裴炎,像曾经的武钦载,像现在的自己。
“你不像一个行走于黑暗中的人。”裴崇道实话实说,他虽然被刺了一刀,又被划了一道,可就是没法恨上眼前的人,也许就是因为她并没有地狱罗刹鬼的阴森和杀气,反而有着属于极少数人的坚定和赤诚。
“裴少卿是觉得自己很会识人吗?那这案子想来很好破,看看那几人不就得了。便是僧道相士也要观人面相才敢定夺,不比裴少卿,空口直鉴。”虽然语言讽刺,可是玄英的语调平缓,倒像是在叙述一般。
“不知俏罗刹今夜前来所为何事,裴某如今左右负伤,仅可勉强翻阅书写,再不能承受厚爱。”裴崇道虽还是一本正经,可声音里带了笑意。
只见对面人静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弄不懂他为何发笑,才答道:“我观裴少卿似乎对又一坊极感兴趣,这不,特意前来解惑,不过,可不是在这儿。”
“哦?盛情难却,裴某不敢当。若这是声东击西,那恕难从命。”裴崇道伸手作揖,明明礼数周到,可叫玄英看着就是十分气人。
这也怪了,这两人明明言语行为都有些犀利,可偏生陆玄英看裴崇道就觉得他故作姿态,暗戳戳讽刺,而裴崇道则相反,觉得陆玄英是赤诚坦然,直言不讳之人。
许是性格差异,让他们对于对方的理解多有不同。
“声东击西?没必要这么麻烦,我若真想做些什么,便是在这儿当着你的面也使得,你拦得住?”
“裴少卿真不想知道吗?不管是武太史,或是莫少卿,想必都和你说过又一坊知晓天下事,不论是韦家、李家纵容亲眷放贷,或是其他什么官场贪腐案,再者是前朝旧事,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你就不想了解了解内情?”
玄英死死盯着裴崇道,想要看出点破绽,而黑暗中似乎最容易让人卸下心防,他以为自己看不到,可提到“前朝旧事”时他微缩的瞳孔还是暴露了他的内心。
假正经。玄英心里骂道。
她不懂什么读书人、大家族讲究的脸面,哪怕常与这些人往来,也很看不懂,或者说不想懂。她明明知道所有人私下的模样,看着他们表面上演得如昂昂之鹤、怀真抱素,实在有趣又恶心。
和那些人比较,裴崇道已经是少有的冰清玉粹,起码私底下没有什么丑恶姿态,只是好奇心比较多,爱管闲事了些。
也许不是因为爱管闲事,而是因为牵扯到了裴家。毕竟“前朝旧事”里,头一遭的大案便是关于前宰相、他叔父裴炎。
两人对视良久,还是裴崇道败下阵来,他觉得自己没法直面这双眼睛,像能看穿内心一样,洞察世人。
“难怪叫俏罗刹。”声音不大,几乎含在唇里,可是两人离得很近,又是这样安静的夜晚。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答应你,”头一次,裴崇道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只好装作无事继续问,“你有什么条件?又要去哪里才肯告诉我?”
“我喜欢九这个数字,能代表很多。不如就九日后的此时,你到天街最南端,从那个门出去后,有一家酒肆,我恭候大驾。”
“如果我要问韦家的案子,等到那日不就太迟了。”裴崇道还是笑着的,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在黑夜中和一个戴了假面的人聊天,哪怕这个人是洛阳城人人闻之色变的俏罗刹,他都不似办公和家中那样严肃。
陆玄英摇摇头:“不,你不用等到那日就能查出来,案子本身不是什么难事,如何裁决才是。只是幕后之人就没那么轻易被你抓到,而且这案子本来也就是要你自证,行差踏错可就积年之功毁于一旦了。”
这几乎已经是把答案交出,裴崇道也瞬间领悟了她的深意,便起身深深一揖,一切尽在不言中。
被连番打岔,裴崇道也忘了算十日后便是流放日,他还计划着去看武钦载,可终究是家族之事占据了他的神思。
不过就算他反应过来也无妨,这日子本就是混淆视听的。武则天为了不出纰漏,定了十月初三发配那些案犯。可实际上,从今夜起,每晚都会有一小部分犯人被带走,也是避免到时人手不够、疏于防范让人钻了空子。而此次流放之人基本也都是罪及家人,倒也不用特地前来送行,直接一起带走,只是不同路罢了。
“还有一事你可得注意,因为韦家之人所剩不多,但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韦李氏可是出自陇西李氏,名门之后,少不得会有人来‘帮忙说和’,而这些望族哪个不是背靠大树,或者树敌无数。你只管查,切莫被扰了心神,攀扯不相干之人。”最后两句她说得尤为郑重,听着是为了裴崇道考虑,实则是不想让他连累崔家,特别不可把崔绮儿牵扯其中。
若是说起崔家和韦家、李家的恩怨,则不得不提到高宗永隆元年,也是这时开始,朝堂格局也暗中有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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