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他怎么问怎么看,玄英的目光没有一丝闪烁,一直保持着不变。而裴崇道也意识到了这是块难啃的骨头,自己今晚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他正要放下手中的烛台,就见面前之人提步上前,一把拉住自己的腰带,轻轻一带就扣住他的腰,另一手趁他分神迅速熄灭了火烛。再听几道破空声,四处先前点燃的蜡烛也都逐个熄灭。

    这一变故惊得门外的侍从大惊,连忙开门询问自家郎君是否有事。

    “告诉他没事,让他出去。”玄英一面用九节鞭捆住他,一面将短匕架在他脖颈外三寸。

    “无妨,刚才有风吹熄了蜡烛,你去大门口等着吧,我随后就出来了。”即使被挟持威胁,裴崇道也面不改色,甚至语气都与平时别无二致。

    “你不怕我杀了你?还敢让你的侍从去外面等?”陆玄英的匕首又逼近了几分,已经贴在他颈上。

    只听他语气带笑,似乎想要摇头,但因被匕首所制而放弃:“你身上并无杀戮者带有的血腥之气,若是真想杀我,你也不会等到现在。”

    “呵,真是可笑的结论,若我是个反复无常的疯子呢!”玄英的目光深沉,即使因为黑暗和身高差距看不到裴崇道的神情,也不妨碍她恨不得用眼神灼穿他。

    “疯子不会给又一坊做事,也做不到现任首领的位置。”感受到背后炙热的视线,和以往小娘子们的虎视眈眈不同,这次确实带了点迫人的气势。

    可那与杀气不同,他曾经感受过,绝不会认错。

    “可惜,你错了。”陆玄英难得一见的恼火,她恨眼前这人的气定神闲,仿佛笃定了自己根本不会出手。

    只听“扑哧”一声,匕首入内,狠狠扎进了裴崇道的肩头。她算着时间拔出,为了让他捂住伤口而解开了捆住腰和手腕的鞭子。

    “做这种危险的活儿,你不该手下留情的。”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陆玄英反手一挥,匕首在他小臂上又划出一道,再趁势用鞭子将他甩了出去,自己则趁着大门外的侍从听到动静赶过来前就消失不见了。

    她才不在乎这人是否会把今晚的事儿说出去,若是说出去才好,也好让众人对又一坊多一份惧怕。

    更何况,她有一种预感,今夜之事,只会是他们两人间的秘密。

    而也如玄英所料,那侍从来后,裴崇道只推说因为看不清而被绊倒摔了出去,被桌上的裁纸刀划伤,丝毫没有提什么俏罗刹和又一坊。

    第二日朝会,武则天在下达了一系列关于轻徭薄赋的政令后,又让几位文学侍臣就周茂思、范履冰等人生前编纂的《乐书要录》进行再次修订,刚要宣布退朝,就有御史大夫启奏。

    “圣人,臣听闻庐陵王妃韦氏的堂侄韦元明及妻子韦李氏私下里放贷,迫害百姓,致十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望圣人还百姓一个公道。”

    “哼,她韦家的人可真是能耐。刘卿,朕命你与裴少卿速速查清此事原委,切不可放过任何一人,”武则天紧蹙眉头,看着下面领命的二人,还是很恼火,“将庐陵王一家迁去房州,一切用度减半,韦氏贬为庶人。”

    众官员看着殿上震怒的圣人,均不敢吭声。因事情涉及曾经的韦皇后,圣人这样也不奇怪。

    当年李显刚登基,就想着提拔老丈人韦玄贞为宰相,重用韦氏族人,被当时的宰相裴炎一状告到武则天处。武太后震怒,当即废了才登基了五十五天的李显。

    而宰相裴炎,正是裴崇道之叔父。

    众人以为圣人如此安排,自然是不肯放过韦氏。哪怕韦庶人之父已在流放钦州后身故,阿母也被杀,兄弟几人更是全部死在容州,除了两个妹妹,这一房已没有人了。

    可熟知武则天的陆玄英在听太平说了此事后,并不这么想。

    反而如果这次裴崇道借势按死了韦家人,那他就会被女皇在心里狠狠记上一笔,可如果刻意放过,那又会被怀疑是想和韦氏和解曾经的矛盾,甚至拉拢庐陵王以图大业。

    “怎么做都是错,你可得叫裴少卿小心些。”太平有些担忧地看着玄英。

    可玄英似乎根本没有困扰:“我可不担心,这案子当朝爆出,千百双眼睛盯着,他这人本就严谨、讲究死理,办差也从不留情,定然是得查得水落石出了,不然绝不会罢休。”

    “呦呦呦,这才哪儿跟哪儿,就他、他的称呼上了。”太平听了玄英讲的,也就不再担心裴崇道的安危,反而打趣起她来。

    两人一阵玩闹,又同乘一车去了江月楼用膳。

    还没用多少,就听玄英招呼了掌柜上来加菜,太平看着满桌都快堆不下的杯碟,奇道:“还加什么菜,又是血,又是肝的,真让人恶心。”

    “又不是给你吃的,你急什么劲儿?”玄英送上两枚白眼,不去理会,只让掌柜将新加的菜打包送去大理寺,又添了两壶果子露。

    这下可是明白了,太平等掌柜离开后,一脸揶揄:“我还怕你担心,没有说裴崇道受伤的事儿,原来你点那些个是给他补身子的,倒也用心,只是不知道他受不受用了!”还没说完就她就大笑起来。

    “这洛阳城的消息就和长了翅膀一样到处乱飞,还能有我不晓得的?”那你怕是消息还不够灵通,不知道他的伤是我刺的。这句她只在心里默念,即使知道裴崇道决计不会乱讲,可真这么做了她还是很满意的。

    且说玄英点了二三十道菜,因数目庞大,掌柜不得不让人用罩子分别罩住,直接抬着食案去了大理寺。

    这一路流水一样的席面抬去,引得百姓纷纷围观,待打听到这是陆玄英特地为裴崇道受伤却还要加班加点处理案子而点,又不知该羡慕起谁来,只好一路跟着前去大理寺门口瞧热闹。

    “哎呀,最难消受美人恩,敬之,你可有福呢!”有关系好的同僚同裴崇道开起玩笑。

    “啧,你一受伤,这下全洛阳都得知道了吧!她可是点了不少补血养气的好东西,这江月楼的菜可金贵着呢,好好享用吧!”

    “既然送来了,也不要浪费人家的心意,况且你受伤还要跟我办案,今晚也不知道要几时休息,先补一补也好。”刘寺卿笑着拍了拍他没受伤的那面胳膊,却不想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这处伤口因为不好解释,他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自己上了药,包扎起来。

    “哇哦,这么多好吃的!敬之啊,我好生羡慕哦!”这话不用猜就知道是莫九郎莫少卿,眼看他这么馋的模样,裴崇道便招呼他和众人一起用。

    几人见裴崇道很是真诚,就不再假意推辞,虽然从他的脸上也看不出其他表情,但是能免费尝到江月楼的菜肴,又有谁能拒绝呢?

    况且这还是陆玄英亲自点的,即便不是给他们,可这体面又不是时时都有,不吃白不吃。

    一顿下来,也算尽欢,用完各自散去办公不提。

    下月初,将有一批犯人被押解出城,其中就有武钦载等人。陆玄英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得知武钦载近几日频频试图和外界联系,似乎要传递什么消息。

    为了不出岔子,玄英让手下人继续盯紧,确保他所做一切均是无用功,如果实在拦截不住,也得知道和他接头的对象是谁,传递了什么。

    而有一人则是她重点防范对象,大理寺少卿裴崇道。

    虽然玄英也知道,以裴崇道的聪明才智很快就能想到又一坊是为女皇做事,可猜想毕竟是未经证实的,如果由武钦载之口说出去,哪怕裴崇道不会立刻相信,也难保之后不会沿着这条线索继续深究。

    她这人不喜欢任何脱离掌控的事情,这会让她极度没有安全感。

    “得想个办法让裴崇道脱不开身,”玄英支着脑袋,一手轻卷散落的发丝,余光瞥见了先前被随意扔在矮榻上的致歉函,“不得不说,这个身份确实很实用,很便利。”

    说罢,她提笔开始回复,用的是熏过香的莲花暗纹白麻纸和岐州松烟墨,虽不及御赐名品,可也极显诚意。

    “裴郎亲启……妾久闻栾川老君山之名,龙吟听泉处,有空谷回音之妙,中鼎云海间,得雾锁千峰之奇,且太上老君归隐此处,太宗皇帝又重修庙宇,若裴郎抬爱,愿与妾往,乃此生一大幸事哉。”

    若是二人相约于城内,则一天之内必定得往返,而且时间不好定于流配启程之日,那样就太过刻意,唯有出城去。

    可别处都不是佳选,唯有以女冠之身前往老君山最为稳妥,往大了可以说是拜祭道德天尊,往小了也可说是相邀踏秋,且此行总须数日,不怕错不过武钦载。

    待玄英写罢,又吩咐绿绕送去,不仅要送,还得送出声势,这样既可逼他答应,即便不答应,也能迷惑众人视听,总之是百利而无一害。

    也许是先前一切过于顺遂,这一次在裴崇道那里碰了根软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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