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沈凌夕没有否认，裴青野一振袖袍就要拜下。
晨光熹微，沈凌夕伸手在虚空中一扶，淡淡道：“论辈分你是我师叔，论修为我目前只是元婴期，尚未位列仙班，谈何受礼？”
他掌心被阳光照得白皙细腻，指尖透着薄粉，骨节有力，指腹上的薄茧倒不怎么明显，看起来不像是用枪的手。
裴青野感觉一股无形的力道托起自己，急忙表态道：“鬼王灭世，天道原本可以不受牵连，上神却自三十三重天下凡救世，逆转乾坤，这一拜无关辈分修为，我是为我自己，也为上神救下的苍生拜谢！”
元婴宗师哪里拗得过正儿八经的仙尊，沈凌夕只得无奈撤去灵力，受了这一拜。
裴青野双手交叠搁在额头，俯身行了仙界祭天才用的跪拜大礼。
上神起初不知道自己传了多少人回来，不过按仙盟三位仙尊的习惯和口癖，他随便试探一下就心中有数了。
沈凌夕不像魔尊喜欢套百八十个马甲兴风作浪，假如不表露身份，以他现在在仙盟里的辈分，做很多事情都会受到限制。
三拜起身后才听见对方小声说：“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我也不用做其他事了。”
沈凌夕的嗓音与上神时期有些不同，这种带有活人气息的抱怨，听得裴青野忍不住眼眶一热。
沈凌夕：“修了这么多年逍遥道，也没见你更看开。”
“上神教训得是，”裴青野顿了顿，望着山巅交织的云海，自嘲道：“上了年纪反而见不得别离也谈不上洒脱，难怪境界止步不前。”
沈凌夕问：“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裴青野心想还不是因为刚才劝你不要早恋。
沈凌夕道：“你知道我当年飞升的事。”
“……”裴青野收起散仙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玄清上神当年历劫飞升时出了点小问题。
众所周知仙修必须证道，相比灵力修为积累，道心才是突破前最难迈过的一道坎。
修无情道的人之所以少，就是因为修炼者道心不稳时，往往要历最残酷的劫难——情劫。
残酷往往和杀戮相伴随，无情道经常碰见杀妻（夫）证道的惨剧。
偏偏而当年三界有传闻，说半神沈凌夕的情劫是地狱黄泉的慕长渊。
这传闻像是无稽之谈，又像空穴来风，彼时沈凌夕已成化境半神，慕长渊则是黄泉地狱的大阿修罗，俩人早就是不分伯仲的宿敌。
三界都说归魂枪下无生魂，慕长渊是唯一例外。
于是就有好事者故意散播沈凌夕色令智昏、下不去手的言论，偏偏慕长渊嘴欠，有次调戏对方是“秋水为神玉为骨”。
此言一出，三界撼动。
修道本来就枯燥，做很多事情都有限制，唯独不限吃瓜。三界大瓜的瓜主亲自下场盖戳，绯闻就被传得越来越真，民间更是产出各种相爱相杀的话本。
其实也不影响他俩人的修行，但绯闻结果同样众所周知——沈凌夕飞升上神，而身为“情劫”的慕长渊不仅没有死，还成为了天道魔尊。
众修士百思不得其解，对天道的喜恶又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只是除了最先赶到的裴青野以外，无人知晓玄清上神的无情道心中有一裂痕，就像完美无瑕的白玉裂开缝隙，里面透出的是黄泉地狱的滚滚岩浆。
裂道心的后果谁也不知道，上神为此闭关了近千年，也没能参透。
沈凌夕说：“我见到慕川的心魔才有所感悟。”
“心魔？”裴青野不解地问：“那您刚才说的‘恶念’……”
“身死道消，慕川若没有恶念与心魔，鬼王从何诞生？”
裴青野整个呆住。
天道魔尊的日子应该过得挺舒服的：仙界拿他无可奈何，鬼界又被他以铁腕手段统一了，黄泉地狱的鬼将只听他号令调遣，时不时还捏个人身去人界兴风作浪。
只要玄清上神不出现，魔尊真的是想怎么浪就怎么浪。
所以他有什么可不满的？
还执念？
还心魔？
最后还化作灭世的厉鬼？？
太不要脸了！
裴青野气得道心晃动。
沈凌夕道：“我要搞清楚慕川的心魔是什么，或许了解这个，道心裂痕就能解决了。”
裴青野恍然大悟：无情道上神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他处心积虑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
裴仙尊为自己只看得见早恋的短浅目光而深深自责，当即一揖到底，表示必将全力支持对方的一切决定，低头时却没注意到沈凌夕闪烁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唇瓣。
除了苍生……
狂风吹得衣袂翻飞，沈凌夕悄悄望向了西厢的方向。
他还有私心。
即便天道上神直言自己有私心，裴青野也是坚决不信的。
不仅不信，还会叫他不要妄自菲薄。
裴上仙刚得知上神魂穿这件事，非常激动，转身就看见同僚的群聊。
【生命之源】：救……
【严究生】：又双叒怎么了？
【生命之源】：买卖不成仁义在，但慕长渊那厮白嫖完我就想回家！
【严究生】：这可不行，前线的同志千万拦住他。
【野火烧不尽，野马摧又生】：
【生命之源】：老裴你劝完了没有，劝完了赶紧救场！
“……”裴青野抬眼看向上神。
沈凌夕从修炼法坛上下来，道：“师叔，这件事你先别告诉其他人，知道的人多了迟早会捅到我师父那里。”
裴青野心中一凛，连忙应下：“当中的利害关系我明白。”
逍遥散仙看着不怎么正经，口风确实严，这么多年过去，三界依然没别人知晓道心裂痕的事。
——只要被那个混世魔王慕长渊得知，必会率领鬼将杀上三十三重天。
裴青野不想成为天道罪人。
他相信上神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苍生只要少给他添麻烦就可以了。
两点之间，线段最短。
裴青野御剑抵达西厢房时，离方院长求援不过两三息。
慕长渊医治不成竟然当场辞别，连钜子都听到风声赶来了。
医宗实习弟子在西厢房外站成一排，像极了一株株蔫了的小白菜，他们看见裴青野纷纷委屈道：“裴师叔。”
刚被上神叫过师叔的裴青野，再见到这群闯祸的菜苗，已经能想象房间里的场面。
进屋时裴青野还差点和收拾行李的择一撞上。
书僮垮着个批脸，表情好似脑残粉刚塌房：想骂，又不知该骂谁。
裴青野听见他小声骂了一句：“狗老天捉弄人有意思吗！”
上仙心想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魔尊家连书僮都敢骂天道。他也跟在后面骂了两嘴，就听见屋内钜子紧张道：“慕先生突然急着走，是不是因为寒舍招待不周……”
裴青野额角抽动。
仙门中的法器一物难求，售价极高，中品天阶法器往往都到了竞标拍卖的地步，要是连墨宗都叫“寒舍”，其他宗门就更见不得人了。
他转过春带彩的翡翠屏风，摇着扇子笑道：“钜子大人您是不是……”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口，但钜子已经从扇面上看见了——洒。
怎么还平翘舌音不分呢。钜子郁闷地心想。
慕长渊半靠在美人榻上，掀起眼皮顺着声音源头看来，看得上仙心头蓦地一跳。
刚刚经过天道神性的洗礼，此刻裴青野对仙盟未来充满信心，连直面魔尊的恐惧都冲淡不少，上仙心神震荡的主要原因还是——三界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若非上神修无情道，“色令智昏”四个字恐怕是要坐实了。
坚信沈凌夕绝不会被祸国殃民的美色迷惑的裴青野道：“慕先生可是家中有什么事？我一个朋友正在江南游历，我可以传讯让他帮忙。”
慕长渊眉梢一挑，朝收拾行李的书僮瞥去。
少爷昏迷期间，书僮把家里的事都告诉了医宗，这傻孩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过慕长渊也不太担心，他还没开始修恶道，眼下就是个用虎狼之药吊着命的病秧子，仙盟数万年来一直自诩名门正派，不至于做出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事情。
但慕长渊还是得回去一趟。
刚才书僮的话提醒了他——慕晚萤还在老家等他消息。
上一世慕长渊北上寻医不成，改道去了不周山，等五年一届的仙盟大会结束后回家，才发现母亲和家仆早在数月前惨遭灭门。
慕长渊失去所有，一念入魔。
这一世他大可不必重蹈覆辙，慕长渊想修魔就修魔，犯不着把全家性命搭进去。
算起来离灭门的日子不会差太远，他完全可以先回家一趟，等解决完这些事情，再去仙盟算旧账。
魔尊是这么想的，医宗院长和刑罚尊者就不这么想了。
魔尊的神经病鬼修弟弟正在找他，墨宗乃仙门之地，妖魔邪祟进不来，可他一出去就不好说了，这一路山长水远，中途指不定就入了恶道，再也没有转圜余地。
因此他们好说歹说，希望慕长渊能留下来。
方院长甚至不惜拉踩自己宗门：“是我医宗问道不精，但天下仙修众多，修岐黄之道的还有药宗和丹宗，慕先生如果愿意随我前往仙盟，我愿为先生寻遍仙界名医，必能治好先生痼疾！”
慕长渊：……
你怕真的是有那个什么大病？
慕长渊回绝道：“区区草芥无足轻重，人各有命，就不劳仙尊费心了。”
医宗院长还要说什么，慕长渊又道：“只是我这病弱之躯，怕是挨不住回程一个月的颠簸，听闻仙门的传送阵法日行千里，若能送我一程，来日必将报答。”
他没把话说死。
裴青野会意，赶忙道：“仙门传送阵轻易不开启，不过慕先生家中若有急事，也可以稍通融一、二。”
上仙这话说得颇有水平，明明是他们赶着上着求人家留下，这会儿却还能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慕长渊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等事情解决完，我这病还是要治的。”
没弃疗！三位上仙皆松一口气。
“但仙盟路途遥远，恐路上不安全。”
“好说好说。”
刑罚尊者一边擦汗一边心想，大不了我们派八抬大轿去抬你。
裴青野执扇的手微微一顿，似乎倾耳听见了什么其他人听不见的声音。
慕长渊继续说道：“仙尊想必也十分担心我的安危，既然如此，不如就派那位沈凌夕沈宗师随我回一趟江南，如何？”
西厢房瞬间死寂，所有人都仿佛石化了，片刻后——
“不行！”
“不行！”
“可以。”
严珂和方源俩人缓缓扭头，望向摇着折扇，满脸笑眯眯的裴青野。
方院长艰涩道：“……老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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