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逼的方院长刚刚到西厢,还没从剑上下来,就看见魔尊大人正气势汹汹地准备出门。

    这阵仗一看就是去找茬儿的。

    方源的发际线又肉眼可见地高了一点。

    恶道中有不少医闹,所以恶道之首的魔尊归墟时,医宗是最高兴的那一批。可造化弄人,等到鬼王灭世,人界遭重创毁灭,医宗的弟子首当其冲,死伤惨重,方院长和慕长渊可以说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世间有的仇人就是这样,你不仅不能杀了他,还得供着他,防止他没事自己作死。

    比如现在。

    书僮阻拦未果,见到方院长就跟见到亲人一样,欲哭无泪地扑上去:“仙尊!我家少爷要去东厢,山路崎岖,他的身体哪里撑住,仙尊快帮我劝劝他吧!”

    择一现在尤其敬佩悬壶济世的医宗——这孩子为了求医没少遭人白眼,第一次见方源这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的大夫,对方竟然还是上仙,这就更难能可贵了!

    可惜书僮还没经历过社会的毒打,不知道让仙尊竭力医治的根本原因是绝对的实力。

    倘若慕长渊没有“魔尊”这层身份,方源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位垂死的病人,更别提每天小心伺候着了。

    方源惊讶道:“慕先生有事让墨宗弟子代为传讯即可……”

    书僮告状:“少爷他要找沈仙君!”

    方院长脚下一顿,呼吸一窒,心神俱震:“难道冥冥中终有一劫……”

    方源自从被安排给慕长渊看病诊断,日日盼着魔尊安安静静当一位等待王子吻醒的睡美人,从此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然而尽管几千年没有跟过临床了,方院长医术依然精湛,更何况他是从一万年后魂穿回来的,医术只会比同时期的自己更上一千八百层楼。

    在院长口嫌体正直的治疗方案下,慕长渊醒了,一醒就要去找沈凌夕的麻烦。

    方源内心连叹造孽:你看我都还在给你这个天下第一医闹治病了,还有什么仇恨是放不下的呢?

    医宗院长和弟子迅速加入了规劝阵营。

    慕长渊空有一颗作死的心,却没有作死的力气,在这种围攻之下,他被一群人簇拥着架回屋内,确实娇弱得如同狂风骤雨中的一朵芙蓉花,“弱柳扶风”四个字用来形容魔尊,堪堪正好。

    慕长渊:你们都给老子等着。:)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得走四五天才能见到沈凌夕,到时别说生气,他估计还能咽气。

    而且堂堂魔尊,寻衅滋事完还得自己走回来……慕长渊当即冷静了几分,累死不划算。

    就算他纡尊降贵去找沈凌夕的麻烦,也必须带着十万黄泉鬼将气势过人地找。

    魔尊内心百转千回,方院长看见病人的脸色就跟交通信号灯似的,赶紧转移他的注意力。

    “望闻问切四字,诚为医之纲领,望而知之谓之‘神’,闻而知之谓之‘圣’,问而知之谓之‘工’,切脉而知之谓之‘巧’[1],一样都少不得,自你昏迷至今,本院长只做了望、闻、切三样,少了问诊可不行。”

    他文绉绉地拽了一段医经,择一反正听不懂,只负责附和:“仙尊说得太对了!”

    方院长摇头晃脑:“本尊早就说过了,久病不治者情绪容易激动,就像……”

    慕长渊打断:“你才有病,你们全家都有病。”

    院长对旁边的弟子说:“呐,就像一号病人这样,看谁都有病。”

    实习弟子们怜爱地看了病人一眼,低头唰唰地记录。

    慕长渊:……

    说话间,方院长迅速在识海中结成一个通讯灵阵,把严珂和裴青野拉进群聊。

    【生命之源】:救……怎么办他醒了,并且情绪极为不稳定!

    【严究生】:我掌管刑罚,你才是医宗,所以他又怎么了?

    【生命之源】:生无可恋,寻死觅活。

    【严究生】:请前线同志务必阻止。

    【生命之源】:老裴怎么不讲话?

    【野火烧不尽,野马摧又生】:我在劝学,你们先聊。

    【钜钜】:大家都不容易啊。

    【生命之源】:!!!

    【严究生】:!!!

    【严究生】:钜子大人怎么也进来了??

    【钜钜】:这不是上仙群么?我也是上仙啊……

    【生命之源】:是我忘了。

    灵阵提示,“钜钜”已被踢出群聊,群主将群名修改为“复仇者联盟”。

    【生命之源】:可以了,继续。

    【严究生】:绝症到底能不能治?你这院长该不会也是假学历吧?

    【生命之源】:去你的假学历!假学历能活到灭世?劳资正牌上仙,功德圆满马上又要突破了!

    【严究生】:还不是一夜回到万年前。

    【生命之源】:不说了病人又开始发疯了。

    慕长渊拒不配合问诊,放弃治疗。方院长正准备长篇大论规劝时,负责打辅助的书僮终于搬出杀手锏:

    “少爷,咱们出来都两个月了,夫人还在家等好消息呢,您要还闹脾气,回去怎么交代?”

    慕长渊:

    在整个人世间,魔尊可以不管任何人的想法,唯独不能不管那个寒冬腊月生下他,月子没坐完就被婆家休弃赶走,却直到死都没有放弃自己的女人。

    万年的光阴过于久远,久到慕长渊以为自己忘记了,直到刚才听见书僮的话,想起母亲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竟又奇迹般地坐回榻上。

    ——尽管脸色还很臭,但应该是打算配合了。

    方源啧啧称奇:“母爱如山。”

    择一点头:“我家夫人比较刚。”

    不知为何,方院长总觉得书僮说的刚和自己想的可能不太一样。

    但这不重要,方源要做的就是医治,同时消除病人心中的怨愤,让世界充满和平。

    万一不幸失败,压力还能交到未来上神那边——反正凌夕那孩子从小就是台全自动修炼机器。

    于是方院长把注意力拉回到眼前。

    他前几日用长针试探过慕长渊的天生魂元体,结果令人大吃一惊:别说魂元了,病人除了那张脸以外仿佛一无是处。

    要不是容城那晚四位上仙亲眼看见缚魂锁锁住魔物,方源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应激综合症产生的幻觉。

    ——但就算他们三个同时应激,钜子总不会也跟着应激吧。

    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书僮把病情都一五一十交代完了,就连魔尊的生辰八字都给了,但他对魂元的事毫不知情。这也正常,择一就是个普通人,身上没有任何修炼痕迹,进入仙门后看什么都震惊,整个一震惊体。

    院长只能等慕长渊本人醒来。

    那魔尊能轻易交代自己魂元的情况么?

    必然不能。

    “什么魂方魂圆的,我要是有这东西,我还天天躺在床上做什么?许愿吗?”

    方院长:“……”

    良久,他才平复猝然升高的血压和突突乱跳的额角青筋,尽可能保持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表情说:“本仙尊就是随便问问。”

    择一关切问道:“仙尊,我家少爷究竟是什么病因?”

    方源顿了顿,才道:“倒不是什么大病,本仙尊的同门师弟在玄宗仙山修长生道,宗门与江南不算距离太远,慕先生若是不嫌弃……”

    慕长渊:“嫌弃。”

    一名医宗弟子总算看不下去,指责道:“我们师尊好歹是医宗大能,飞升前不知救过多少人,功德圆满才位列仙班,如今医宗弟子遍布人间,既是修行也为救人,怎么一副我们欠了你的样子。”

    慕长渊冷笑:“医宗自是不欠我,我倒也不欠你们医宗。你们向来算着功德点来修行,点到为止,攒满就跑。医宗院长飞升至今已有百余年,不在仙山清修,每日殷勤地往我这边跑,可别把我当成你们最新的试验田了。”

    病榻上的青年说话慢条斯理却字字辛辣,方院长听得心惊肉跳。

    那弟子没想到好心救人还能被他这样解读,顿时愤慨道:“你含血喷人!医宗弟子行医救人积攒功德,功德一满就回归宗门,潜心入道,这有什么问题!”

    初生牛犊不怕虎,方源来不及阻止弟子,就听慕长渊说:“既然你们仙尊看了诊也施了针,到现在为止,他有说过任何有关病因的话吗?别不是什么都没看出来,光想着给仙门招生增加收入吧?”

    如此低级的激将法,方源当然不会上当。

    可坏就坏在那群实习弟子身上。

    弟子们刚一听完就瞬间炸开了锅,你一句我一句的:

    “好心没好报,居然这么说师尊!”

    “你这个凡人,好生烦人!”

    “岐黄之道无外乎‘祛邪去因,扶正固本’,明明是你自己天生命格缺失,魂元之体还引风邪,才久病不愈!”

    “根治得以命补命,你去问问天下谁愿意拿自己的命来给你补!”

    “师尊建议你修道也是为了你好,你以为天道是想修就能修成的吗!”

    “就是!没两年可活的人还挑三拣四……真是气煞我也!”

    实话一下子全被炸了出来,择一听得脸色越来越苍白。

    慕夫人请过的名医里也有修士,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得出同一个结论:不治之症,药石无医。

    他们留下一些调理身体的方子,诊金也不收就离开了。

    这么多年过去,慕夫人手里的药方攒了有半个择一那么高,随着慕长渊病情加重,药也一剂比一剂猛烈,眼看已经用起了七分毒性的虎狼之药,再这样下去,病没治好人都要被毒死了。

    书僮成天琢磨求医问药的事,不是没想过某种可能性:少爷的病真的让江南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吗?又或者他们担心如实告知后,救子心切的慕夫人会做出更极端的举动——谁知道以命补命是什么鬼?

    书僮打了个冷颤,心想,难道真的只有邪术才能救少爷?

    择一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情绪之中。

    这边方院长的血压跟坐过山车似的忽上忽下,又不敢招惹得罪魔尊,只能把气撒在弟子身上,将多嘴的实习生全部赶出厢房。

    通讯灵阵内充满了医宗的吐槽和严珂的安慰——

    【严究生】:行行行等回不周山我就给这几个小兔崽子一人一个爱的禁闭。

    方源等血压降下来后才想起:

    【生命之源】:老裴你怎么回事,还在劝学?

    【生命之源】:都说不要给凌夕压力,又不是辍学需要你劝这么久吗?

    【生命之源】:喂?老裴?青野?

    另一边,东厢。

    日照祝融殿,晨雾逐渐散去,法坛上的年轻人回眸看他,眼底无波无澜。

    “师叔,你怎么了。”

    沈凌夕伫立阳光下,额前坠着的那颗红玉,衬得人愈发明丽。

    裴青野难以置信道:“你……你刚才说什么?”

    沈凌夕静静地望着他,瞳色淡薄如清透的琥珀,瞧不出任何情绪。

    刚才他们就无情道能不能早恋的问题展开探讨,沈凌夕说:“唯太阳与人心不可直视,慕川的恶念中若有我,我便避无可避。”

    裴青野闻言如遭雷劈。

    他怔怔望着眼前的人,眨眼间思绪就回到许多年前——那一日,裴青野眼看着天劫从三十三重天外劈落,顾不得其他事情便匆匆赶去,见到天劫过后浑身浴血的玄清上神。

    飞升后,沈凌夕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叔,这世上唯有太阳和人心不可直视。”

    时过境迁,眼前略显青嫩的身影和记忆中那道孤独的身影渐渐重合。

    裴青野的瞳孔骤然扩大,半晌,才颤抖着声音道:

    “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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