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樱霜轻,风催葭月。

    雪禅窝在客栈里,喝完了一碗小二端上来的三阳杏仁羹,望向窗外熹微晨曦,惬意地叹了口气。

    尽管精气神日渐不济,但她总算行至江州,得以踏实平躺在绵软厚实的铺卷上,不必再餐风露宿,风尘仆仆。

    推开房门,有北风呼啸而过。

    雪禅忍不住裹紧了暖融融的白袍,朝忙忙碌碌的店小二招呼了一声,便径直离开了客栈。

    虽已时至正冬,江州因地处三城交汇处,加之江流横贯,众多商贾经由此地买卖货物,是以此处一年到头,总有游客外商熙攘往来。

    本地百姓自不愿平白浪费源源不断的客流,只得变着花样贩卖应季货品,惹得大街小巷总是人声鼎沸,一派喧嚣。

    雪禅走在青石板上,两旁亭台楼阁鳞次栉比,小摊店面琳琅满目。

    褪去了半年前的懵懂新奇,她面容平静地擦过无数人肩,如同一抹皎月清辉,突兀地洒在拥挤人群中,靡靡点翰,一尘不染。

    步伐不断,越行越远,雪禅终是体力不支地靠在了墙边,无奈叫了辆马车继续前行。

    马蹄踏地,停在了江州城南的一处废弃旧宅前。

    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残留着大火焚烧过的灰黑痕迹。

    门框金漆脱落殆尽,门外两只威武石狮因久未打理半零不落。

    无人修葺的桃木枝肆意横生至门前,微微挡住破败之景。再往上,龙飞凤舞的“司马府”三字已被火苗熏至焦黑,牌匾欲落不落地挂在门楣上,仿若一阵微风飘过,当即便会坠入尘土。

    马车卷帘由内轻轻掀开,雪禅下了车,推开未锁大门,踏着满地烂木灰烬,穿过轮廓模糊的门厅长廊,止步于海棠园中。

    此处已无遍地尸首,跪地求饶的司马家主不在,神游物外的白衣少年也不在。

    只剩满园枯红海棠,托着了无生气的孤叶,不复娇艳,不再绚烂。

    就像应和着气数尽断的司马府邸,荆榛萧然,日暮途穷。

    雪禅解下一直坠在腰间的小锦囊,在一片残花中寻了一块空地,挖了一个小坑,将锦囊包裹之物簌簌倒入其间。

    “司马锦,回家了。”

    “我有愧于你,也不知今日所为能否带给你些许慰藉。”雪禅轻声笑笑,“不过你也不必忿忿不平,左右再过几日,我也要与世长辞了。”

    “到那时,兴许我们还能再见。”

    她将小坑填平,从一旁花丛中,拣了两支枯萎得不算厉害的海棠花,放于其上,拍了拍手心沙土,又扬袖离去。

    天边暖阳大放异彩,流光璀璨,为万物镀上一层缥缈轻霞;锦云低护,拢着崇光重砌花魂。

    海棠惊醒,被照出盛放光彩,胭脂微浓,萤煌蒨蒨,含香团雾,满园瑞锦。

    …………

    马车将雪禅带回城中人密处,她下了车选了一条安静的小巷,慵懒地散起步。

    心中一桩大事落幕,她稍稍松了口气,连带脚步也明快许多。

    眼下唯剩黎月石未取,所幸先师从不勉强。

    雪禅停在一座灰白楼宇前,只是并未进入敞开的大厅,反而拐至楼外墙垣边,费力地踩着一旁柳树枝跃上房顶,身形瞧着竟有些笨重。

    似乎是体力透支过度,她坐在屋脊上喘了几口大气,方才缓过神来。

    行将就木的躯壳到底难用,雪禅心想。

    她双手抱膝,颇为颓唐地张望了一圈,又低低埋首于怀中。

    檐下药铺,半年前还是个门可罗雀的茶肆,漫溢着草木药香的窗口,那时,尚且飘浮着霉烂腐朽之气。

    时过境迁,万物仍旧生生不息。

    雪禅看着巷中车水马龙,朝天阙重彩叹道:“人间真好啊。”

    好到……眷眷之心,分外难舍。

    神明似乎听到了少女的叹息,挥袖揽起散落云霭。

    不多时,便将聚攒水汽轻轻撒下,雾柔柔地覆于苍生城池上。

    全然不同于冬月寒风的萧猎,极尽温柔,像润物春雨,无声安慰着挺过严寒凛冬,却因久旱尽枯的生灵。

    雪禅向长空伸手,雨雾欢快地环绕指尖,丝丝凉意包裹着手掌,连成细密光圈,似露凝岚光,莹莹起舞。

    她唇角情不自禁地噙着一朵流玉娇花,沾雨盛放,像在回馈上苍倏然降下的那一丝恻隐。

    那时的少年也是安然独坐此处,嘉澍清泠,享和光春华。

    那时的空气混合着朝阳露水,花草茵茵,甘醇沁心。

    那时的她,觉得空气格外好闻,觉得……檐下携雨而来的少年顾盼生辉,是以游心停云,一眼万年。

    雪禅轻悄悄地收回手,长指攥了攥湿漉漉的掌心。

    抬头时,猛然顿住,久未回神。

    雨声渐匿,世间万籁俱寂。

    一抹纯白身影似剑风破空,割开万叠灰白,拖着潋滟雨幕。

    如同一道临界隔绝于人间炼狱之间,将世界划分成两种形态。

    ——风饕寒烬。

    ——草长莺飞。

    他果决坚定地渐行渐近,背负着明暗临界,一步一步将权舆百草扩展延伸,如飞雪入土,孑然无惧。

    雪禅记得,半年之前,他立于檐下,轻声低唤她的姓名。

    于是,她在这世上有了朋友。

    大雨滂沱,长若无终,一如那无穷无尽的思慕爱恋。

    长睫盖于眼眸,视线骤然模糊,万物莫名染霜,陷入不具名之地,焉知是否为落雨所致。

    这一次,他来了。

    雨都停了。

    而她将只身一人装载与之相关的所有喜怒哀乐,带着凡尘即将遗忘之事,诀别此片天地。

    她将留一片纯白给世间。

    其中无暇,皆予少年。

    …………

    “云少侠,我们前几日在江州才见过,你应当还记得吧?”

    沈知黎含笑站在路中间,随意摆了摆衣袖,双手微端,一颦一笑,颇有刻意卖弄娴雅之意。

    云戮也看着身前挡住视线的白衣姑娘,隐忍地攥紧了拳头,不悦地敛眉。

    他想起了梦里白纱。

    但所谓天差地别,不过如此。

    同样是白绢细纱,同样频繁闯入视线,可缺了那份淡漠如风的神韵,便是不堪破布与神殿华裳之别。

    云戮也一如既往地缄默不言,只嫌弃地绕开了笑容可掬的沈知黎,极目远眺。

    他方才明显感觉到极远处,有一道沾着曙雀清瑶的绮丽气息,若隐若现地飘至周身。

    同他初次梦见白纱时的那道气息如出一辙,只是多了些雾蒙蒙的颓靡意味。

    心头无规律地剧烈震颤,如同提线木偶被人死死地攫取住命脉,全身筋脉血流似在不断坍塌重建,永无止境。

    期待与绝望交织,如同飘零在广阔沧溟里的一叶孤舟,承受着疾风暴雨,惊涛骇浪,孤立无援,颠簸震荡,随时准备葬身汪洋。

    最要命的是,他竟从中品出了无限的欣喜欢畅,甘愿自缚其手,困于囚笼。

    云戮也抬头拼命远眺。

    一无所获。

    他旁若无人地翻上房檐,星流霆击似的在无数楼宇间奔走翻越,不知疲倦。

    仍旧一无所获。

    他望着被雨后虹光折射出绚烂印迹的房顶砖瓦,怅然若失。

    高悬之心,继而悍然坠落,滚入深邃幽暗的无底洞。

    云戮也束手无策地在屋顶站了许久。

    久到夕照尽收,月上梢头。

    一如梦中,他神情茫然地环顾四周,像被无形幻想抽取了魂魄,如行尸走肉,浑浑噩噩。

    云戮也终是盘腿坐下,闻着底下传来源源不断的药香,在屋顶上潦倒粗疏地淋起夜露。

    他已有许多日,未曾梦见那段白纱了。

    各式方法用尽,甚至信了从前嗤之以鼻的术数命理,可始终百无一用,故而日夜惶惶不安。

    “云少侠,我们当真见过的。宛城县、江州城,都见过……且不止见过。”

    沈知黎向药铺借了把竹梯,气喘吁吁地爬上房顶,小心翼翼地踩着咔吱作响的瓦片。

    她提着一个精致食盒,往云戮也身旁施施然一坐,又摊开餐盘,着手布菜。

    几日前,她穿着一身新做的白衣,带着丫鬟在宛城县的街上乱晃,正欲去好友梅初雨家串门时,便眼尖地瞧见路边一袭白衣,带着浓郁酒气却不显刺鼻的少年,步伐尤为沉稳地擦肩而过。

    且是形单影只。

    沈知黎当即便撇下丫鬟,追了上去。

    她念了大半年的白衣侠士,在她翘首以待的某一日,再次闯入了生命里。

    她拂着精心梳理的长发,假装淡定地掀起广袖,朝云戮也微微一笑:“好久不见,少侠别来无恙?”

    她垂眸扫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服饰:毫无坠饰的白裳广袖,虽无法抵挡寒风冷冽,但的确飘飘如仙。

    这可是她绞尽脑汁,回忆着往昔白衣少女的衣着打扮,委托了许多裁缝参照着复刻下来的。

    沈知黎十分满意地抬头,正琢磨着以何种优雅姿态面对云戮也时,却见后者置若罔闻般,一刻不停地朝前走去,甚至连一丝惊讶停顿也无。

    她从小培养出的骄傲,不容许她就此放弃。

    于是便有了之后,云戮也面前,从宛城县一路跟至江州城,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的烦人姑娘。

    烦人姑娘穿着令人心烦的丑陋衣裳,隔三差五便要来打搅云戮也的清净,还要念叨着他们之间的过往。

    或许他们当真遇见过,也当真经历过一些事,但他对此一概不感兴趣,且并不愿忆起分毫。

    是以,云戮也凉凉地朝沈知黎开口:“上天让我忘了过去的一切,也不想让我记起与你的过往。既如此,姑娘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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