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生梦死,具体是何感受?

    原先克己慎行的少年不甚了了。

    但时过境迁,没了师门压制、血渊掣肘的云戮也倚在窗边,一手一坛酒,饮至昏天暗地,还要以酒解醒。

    他挣扎过。

    曾试图从一场场南柯梦中自拔归来,曾迫使自己重振旗鼓,破旧立新,也曾企图从鹏游蝶梦中,寻到哪怕一丝与现实接轨的印迹,劝说自己了身脱命。

    但一败涂地,无一例外。

    过去十八年,云戮也做梦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却常有诡梦不断,那感觉竟令他沉湎留恋。

    白纱入梦,层层叠叠,或单薄如翼,或是手中素裳,亦或束腰缎带,千姿万态,层出叠见,却始终抓不住,握不紧,徒劳无功,仍抵不住心向往之。

    他望着素昧平生的白纱,心口腾着莫名其妙的熟悉和无法割舍的感伤。

    这感伤日益增加,遮天蔽日,反让他更为耽溺。

    诸法实相,令他六神不安,惶惶不可终日,唯有虚幻梦境令他神怡心静,如同天地间唯一安身立命之所。

    云戮也不愿醒来面对空旷尘世,故而选择认妄为真,信以为实,沉沦于千金难买的光景,与一缕白纱相逢梦境。

    他乐而不归,一瞑不视,只愿长眠不醒。

    但上天,偏不如人意。

    他迫不得已面对此间苍穹,只能用烈酒接连不断地灌溉灵智,一醉方休……

    但愿,一醉不醒。

    客栈小二收回担忧的眼神,朝一旁拨弄算盘的掌柜言道:“那客官日日无节制地饮酒,喝出病了可如何是好?”

    “他今日喝了几坛酒了?”

    “已喝了四坛,可这才日中,刚又让人送去了五坛。”小二愁眉苦脸,生怕担上罪责。

    掌柜抬头瞅了一眼窗边眸带酩酊,不改天人之貌,翩然如画的白衣少年,又扫视着堂中熙熙攘攘,装扮鲜亮,刻意摆出优美姿态,规规矩矩坐在椅子上的一众姑娘,颠了颠手中沉重的金银,喜气洋洋道:“财神爷的喜好,我们可管不着。”

    同样有财神爷镇场,位于千里之外的某个小镇上的酒馆中,日日有男女老少慕名前来,观望用餐。

    雪禅在三娘的酒馆里很受众人喜爱,光是坐那儿闲聊喝茶,便为其带去了不少生意。

    小厮与后厨领着一日较之一日沉重的薪水,乐不可支,也无一不对雪禅客气有礼,十分待见。

    这不,刚从当家的那儿打听到雪禅姑娘身体欠佳,不得不卧床安歇后,便马不停蹄地准备了一溜茶点补汤,款曲周至地送到雪禅跟前。

    后者半靠在床柱上,颇有些无奈地看着桌上摆满的精美膳食,扶了扶额。

    由于内力过度流失,连带着精神萎靡,体力愈发不济,雪禅本就不大的胃口更是缩至随意打发几口饭菜,便能糊弄过去的状态,因而满桌盛宴,每日几乎是原封不动地被退回膳房。

    浪费粮食终归有罪。

    雪禅本以为他们会就此偃旗息鼓,不再铺张,却没料到大伙儿只当她食不甘味,反而更为用心地准备开胃饭菜。

    她无力地替自己盖好锦被,想着晚间需同三娘说明此事,门扉却在此刻被轻轻叩响。

    “雪禅,方便进来吗?有人想来看你。”三娘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少焉,酒馆厅堂中,一身莺色布裙,鲜眉亮眼的女子朝雪禅微微颔首:“雪姑娘,昔日一别,许久未见。”

    雪禅看着桃晚愈显丰润的面庞,粲然弯眸:“半年了,过得可好?”

    桃晚伸手抚了抚隆起的小腹,神情满是慈爱,与半年前的天真柔弱,判然不同。

    “一晃几月,也就得了它与我外子。”桃晚指了指不远处,瞧着眉清目秀,温文尔雅,正与三娘对货的青衣男子,腼腆一笑。

    “听三娘说,你将父母接过来了?”

    “嗯。家乡路遥,不免担心,便和外子商量着,将他们接过来一块儿生活。”桃晚低了低头,脸颊微红,幸福感满溢,“外子体贴周到,过得还不错。”

    雪禅闻言欣然点头:“如此便好,当初走得急,匆匆将你托付给三娘,也不知你后来的去向。”

    “三娘心善,待我很好。不过如今有此光景,多亏雪姑娘和云公子当日出手相助,否则我还不知能否活过那一夜。”桃晚说着,犹豫了一刹,出声询问道,“今日未见云公子,他是出去办事了吗?”

    雪禅垂眸笑笑,神色不变:“我们并未一路。”

    桃晚惊讶:“怎会?明明那时……”说着又停下来,瞪圆了双眼,仍是一副无邪模样。

    雪禅见她欲言又止,温和道:“但说无妨。”

    “明明那时,云公子断然拒绝了我,他属意于你呀。”桃晚似乎意识到言辞不妥,有些羞赧,又摆了摆手,连忙补充道,“雪姑娘别多想,我那时不知好歹,眼下也早就寻到了自己的良人。”

    雪禅笑着摇头:“放心,我明白的。再说这有何不知好歹的?大家都是人,喜欢不喜欢,全凭心意,如何能分高低贵贱?若说不遇良人,仅是时机未到而已。”

    桃晚愣了一瞬,随即绽开一个春风拂面的笑容:“你还是老样子,真的和常人不同。”

    “云公子怎会没同你说?”桃晚好奇地嗫嚅。

    “他说了。”雪禅的指尖摩挲着杯缘,漫不经心地开口,“可是并非他一言,万事便会因此尘埃落定。比如我可能拒绝他,又或者与他阴差阳错地离散……”

    “所以你拒绝了他?”桃晚再次瞪大了眼,直截了当地问出。

    “我应下了。”雪禅抿了口茶,泰然自若,“只可惜我们注定无法长久。”

    “他甘心同你分离?”

    “约莫是不甘心的。”

    “但他最终还是同你分离了。”桃晚惆怅一叹,颇为感慨,“男人呐……”

    雪禅顿了顿,坦诚道:“这是我的选择,与他无关。”

    …………

    在小镇里又住了三日,雪禅觉得身体稍微爽利了些,便背着包袱郑重辞别了三娘一家。

    她抬手握了握腰间坠着的小锦囊,目光坚决地踏上了马鞍。

    她还要有一个故人尚未归家,却归心似箭、计日以俟地等待她将其送回。

    三娘望向天边晴朗云光,与逐渐走远的马蹄人影,感怀道:“今此一别,会面已无期。”

    雪禅骑着马匹,望山看水,晴奔雨歇,一路走走停停,走马观花地体悟着人间热络与生离死别,更时常逗留于不知名的城郭中,同路边乞丐交谈闲扯,热切和蔼得十分反常。

    “多谢相告。”雪禅将手中碎银,递给墙角里拿着空碗的小乞丐。

    对方并未痛哭涕零地喊着在世恩人,只轻声道了句谢,又换了块地方继续躲太阳。

    雪禅手中攥着方才与小乞丐换来的皱巴巴的纸卷,展开在浮光下,隐隐透出几个字——

    “朝堂纠葛,内阁相关”。

    已故盟主卫谦之死,乃是江湖朝堂纠缠所致,其中牵连内阁而引发出了争端。

    雪禅想起先前不知何处听到的小道消息:卫谦与左裕两派人马,虽曾通功易事,但后来却因利益相冲,反目成仇,互相残杀,导致双方首领尽皆惨死。

    朝堂并未对此追责,甚至因失去只手遮天的内阁首辅而沾沾自乐,而卫谦之死,也成了江湖讳莫如深的议题。

    身为当事人的雪禅,显然明白谣言不可尽信。

    左裕分明因她而死,尽管阴差阳错地躲过了通缉,但此事与卫谦并无关系。可如今得到丐帮眼线的消息,卫谦确实被左裕所害。

    所害为何?

    雪禅将多日从丐帮弟子那儿获得的情报汇总联系,终于摸索出了一条隐约可测的线索。

    卫谦死后,武林大乱,江湖中人无暇顾及黎月石的下落,都义愤填殷地想替盟主报仇,等到回过神时,才发现黎月石早已不见。

    如今细想,怕是为了声东击西,左裕故意将矛盾引向卫谦与星云阁的瓜葛,好趁乱获取黎月石。

    不,不对。

    雪禅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一想法。

    内阁与星云阁之间的牵扯,才是真正的由来已久。

    假定双方皆为黎月石而来,内阁先于星云阁获得了黎月石,怕后者与之争抢不休,便故意将武林视线转到了星云阁身上,令其自顾不暇,无法追究。

    而后风时将她赠予左裕,或许是为了讨好,又或许,是为了交换黎月石。

    雪禅想不明白,黎月石本是她父母给她的及笄之礼,想来其中所藏之物,并不会如传闻所述的天下至宝一般珍贵,也不知为何被夸张至如此地步。

    而她的价值……她并不觉得自己能与天下至宝匹敌,能让左裕将黎月石亲手奉上。

    他们二人皆不可能得知她父母的真实身份,大抵只是她时运不济,卷入了其中。

    而风时此举,想来是为了膈应她和云戮也居多。

    不过左裕已死,万事死无对证,如今再去深究,已无必要。

    猜测到这一步,雪禅不介意再大胆设想一下,风时拿她当箭靶,让有心反叛的云戮也除去左裕。

    左裕一死,内阁自然混乱,星云阁趁势偷去了黎月石,且不为人知。

    而她身上有用于定位的药和朝生暮死,云戮也也因血渊所致,活不长久。

    倘若如她所想,风时可当真是物尽其用,点滴归公啊。

    雪禅苦笑一声,原来这一遭,从头到尾,竟是落入了他人所设的棋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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